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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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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离抬首,清亮的雨丝飘进他的眼中,使他的眼看起来也是清澈明亮的。

他没有说话,仍是向前走着。

“站住。”那人向前一步,抽出腰间配剑,“从来没有一个活人可以直着走进五绝门。”黑衣人冷冷地道。

宋离抿唇,握住绳索的手紧了紧。

一步,他和大门又近了一步。

“啪”的一声,一鞭狠狠地打在他的背上。

宋离的身子晃了一晃,他淡淡一笑,伸手抹去脸上的雨丝。

红叶,我们就快到了。

他又迈出一步。

黑衣人的剑尖抵上了他的胸膛。

那剑尖深了一分、两分……黑衣人的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杀人不眨眼哪,那也只是一瞬,可这样的凌迟,他还是觉得不忍。

黑衣人瞪大了眼,也许是幻觉,他竟看到宋离对他微微一笑,脚步偏移过去,他的手指随着在宋离体内游走的剑尖偏离开去,长剑坠地,宋离的身上多了一道斜斜的,长长的伤口,血水合着雨水流满一地。

三步、四步,就快进门了。

斜刺里一脚,踢中他的后心,他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对了,就是这样,爬进去。”有人阴侧恻地笑。

宋离趴在地上,许许多多的笑声在他耳边震动,他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全身上下,却又无一处在痛。

他喘一口气,坐起来,望着那些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不知怎地,竟也笑了。

“宋离,你还耽搁什么?我们给你机会,爬进去。”

只有一点点距离了,他趴下来,略略够手,就可以够到门槛了。但,他是宋离,是一个男人,是来向五绝门的大小姐求亲的男人,所以,他要站起来,要走进去。

他脚步不稳,摇晃着,站起来。

五步、六步、七步……

那些黑衣人略一迟疑,便被他一脚踏进了门里。

他回头,小心翼翼地揭开油布,露出油布下面黑沉沉的棺木。

黑衣人见了,齐刷刷跪下来。

雨,越下越大,撕天扯地似的。

宋离的动作温柔、小心。

他推开棺木,微笑着,道:“红叶,起来吧,到家了。”

棺盖开启,红衣的女子安详地躺在棺材里。容颜如昔。

他愣怔片刻,神情满是爱怜。

他的红叶,到死也陪在他身边的红叶,不甘心离去的红叶。

他轻轻抱起她,将她紧紧护在怀里,替她遮挡着风雨。

从大门,一直走到灵堂。

这里,是红叶母亲的灵堂,如今,也是他的。

他一直走,走进去。

灵堂里燃着一种奇异的香,熏得他有些昏沉。

他努力睁眸,看到带着铜面的五绝门主静静地坐在一边,神情安详,毫无悲伤之意。不,那眼睛里,竟还带着一丝欣赏,一点欣慰。

他摇头,是他太累了吧?

怎么如此想睡?

他一步一步挣过去,抱着红叶,跪在灵前。

陡地,一道闪电,划过长空,那香气仿佛是更浓郁了,弥漫过来,拢住红时,拢住他。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道:伯母一定是答应我和红叶的婚事了,不忍见红叶孤零零一个人,急着要我下去陪她吧?

这不也正是他的心愿吗?

也好——

也好——

他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当爱情已成悲剧,当过往恩怨都随风散去,那些曾经发生了的故事,终变为人们口中的一则传奇。

几个月后,江湖中处处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宋离在自闭心脉,废了一身武功之后,带着那口沉重的棺木跋涉千里,其间,当然有仇家想借机除掉他,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能化险为夷。

大家都猜,暗中保护他的一定是五绝门的高手。

五绝门是要等着他亲自前去问罪呢。

立秋那日,反常地下了一天的瓢跋大雨。

宋离被五花大绑在五绝门的灵堂前。

当时,天黑云重,大雨倾盆。谁都当宋离是必死无疑了,可天空中突然一道闪电,红叶小姐竟然诈尸而起,大展神威救走情郎。

从此以后,二人双宿双栖,好比神仙眷侣。

“死了的人哪里还能活?”挤到前边准备好好听故事的少年甩甩手,又退回来,满脸不屑。

“说了只是故事嘛,解解乏。”说故事的中年汉子也不着恼,笑着拨拨面前的火堆,让火烧得更旺点。

“以后呢?再没有了吗?”人群中有个好听的女声轻轻地问。

中年汉子抬起头来,四处搜寻,似乎是没有想到在这破庙里避风雪的人群中还有如此年轻娇丽的女子。

他的目光遍扫一周之后,略略有些失望。咳一声,这才耸耸肩,道:“没有了。”

“以后再没有人见过他们吗?”那女声又问。

这一次,他捕捉到了,原来是角落里那头戴黑巾的女子。

他对她微微一笑,说:“姑娘,你还真信哪?”

女子低了头,仿佛是有些失望。

他忽觉歉疚,便想想个法子逗她快乐。

刚启口,远远一道森寒的目光射过来,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他慌忙缩回目光,抿紧了口,不再说话。

破庙里安静下米,只听得门外的风声呼呼地吼,似乎要吼尽这人间不平事。

人人心里都不平静,或者是在想着自己,又或者是在回味着刚才的故事。所有人生的缺憾,似乎都能在故事里找到一个圆满的结局。

第二日,风骤雨歇。

窝了一夜的人们伸着懒腰,纷纷起身,打算继续远行。

那面罩黑巾的女子仿佛是仍记着昨天的故事,急急追上说故事的汉子,问:“这个故事,是有人亲见的吗?那小姐,果真未死?”

汉子哂然一笑,“一传十,十传百,哪能那么真切。”说完,瞄一眼女子身后的黑衣男子,缩缩肩,闪身没入人群,走远了。

女子怔怔地站在雪地里,竟有些痴了。

那黑衣男子也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要走,也没有说要留,仿佛他的一举一动,都似牵线木偶般,握在她的手中。

“老公,这个给我拿。”最后从破庙出来的,是一对农夫。

男的穿着兽皮夹袄,仿佛是极畏寒的样子,女的却身着荆钗布裙,头上带着花巾,不知是为了漂亮,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却穿得极少。几件粗布衣杉,倒伺弄得整洁别致之极。

女子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见那农妇挑了柴担欲行,却一把被农夫抢过了肩。

“什么嘛,又是你的?”农妇不依,跺跺脚,又去抓了柴刀,护在胸前,直嚷嚷:“这个我拿就好。”

谁知,话音还未落,却又抽手被农夫夺了过去,插进柴担中。

女子不觉莞尔。

看那农夫,老老实实的样子,竟也懂得疼老婆。

这么想着,农夫已挑了担子,向前面走去。雪光反射着日光,映在他朴实刚正的黑面上,竟带着一些柔和的微光,仿佛镀了一层金似的。

她心中猛地一跳,脱口喊道:“七哥!”

农夫微笑着回头,却是看向他身后的妻子。只见那农妇边随手抽了两支柴在手上晃着,边笑道:“那我就拿这个,也算帮了你的忙了。”

农夫低沉的嗓音轻笑起来,幽幽地在雪地上回荡。

“红叶、红叶。你真的没有死?你终究是得到你要的幸福了。”黑衣女子喜极而泣,这才发现,刚才那一声七哥,她根本没有叫出来。

“想见他们就追上去吧。”她身后的黑衣男子淡淡地道。

她带些幽怨地睇他一眼,垂下眼来,沉默不言。

雪地中,那一行深浅不一的脚印,终于远了,再远了,终至不见。

“你刚才看见湘湘了没有?”红叶悠然晃着手中的柴枝,边走边笑。

“看见了,只是不知道,二师兄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

二师兄看见了湘湘,不但不马上抓她回去,还与她一道到这北方苦寒之地来,又是为了什么?

“傻瓜,说你傻就是傻。”红叶眨眼,用柴枝轻轻敲他的头。

“你喜欢我这个傻瓜,你难道不傻吗?还差点连命都丢掉了。”宋离理直气壮地笑。

“我若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和魄力,你这个傻瓜肯乖乖入网吗?”她抿着红唇,双眸含笑,像钓上一尾大鱼般喜气洋洋,笑得他无奈摇头,笑得他心花绽放。

呵,这一辈子,只要能看到她日日这样开怀的笑,即使他再蠢一点、再笨一点,再多上她几回温柔的当,那又何妨?

只不过,那代价——

“我觉得,你那个二师兄有问题耶。”红叶转换话题的速度永远快过他脑筋转弯的速度。

宋离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每次只要想到立秋那日,若他当真赶不及去五绝门,红叶便救不回来了时,心中便尤有余悸。

不敢想,真不敢想喔。

“喂!”红叶用柴枝在他眼前晃一晃。

他回神,露出森森白牙,笑说:“若这个是糖葫芦,那就更好了。”

“唔,现在没有糖葫芦耶。”红叶黯然,嘟起小嘴。要想个法子,偷偷去一回市集。

“没有糖葫芦,有这个更好。”宋离俯低头,在她唇边轻轻一啄。

“你、你——”红叶眨眼,恍然见着一个崭新的宋离。没想到啊,没想到,被她熏陶几个月,连圣人也变得狡猾了。

“好了,管二师兄有什么问题,管湘湘找没找到大师兄,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呢。”管不了那么多了,有些事,不是他愿管,想管,就管得好的。

宋离兴致勃勃,一副准备大展身手的样子。

“什么事情?”红叶讶然,不记得他们有什么重要事情未办呀。宋离失了武功,除去右手比较大力之外,根本不算一个武林人,而她,也因为宋离不喜欢,而断绝了和五绝门的一切联系。

这样单纯悠然的生活,还有什么事情是重要的?

“比如刚才,吃糖葫芦啊。”宋离笑得开怀,看到红叶也有痴迷不解的时候,真好。

红叶真好,生活真好,这个世界真好。

一切——

都好。

宋离挑在担子,一路飞奔,“红叶,快呀。”

不是吗?他们还有重要的事情待办哪。

比如,多几个儿子,再多一群孙子……

“没正经。”红叶羞红了脸,跺脚。

唇边却渐渐、渐渐扬起一朵甜蜜的笑容。

谁能想到,那一年的立秋,一个失足,踩着陷阱,宋离的人生就来了个大改变呢?

谁能相信,这一年的立秋,一个女子,以必死的决心,挽回了一段美好的姻缘呢?

爱情什么时候来,谁也预料不到。

但它需要的不是运气,而是勇气。

比如,那一张情网,细细织,密密缝,通天遁地,法力无边,拽在一双柔情似水的手中,只等网一收,任他如何倔强,如何坚强,也逃不掉了。

注定,他逃不掉,她的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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