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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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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西里-伊凡内奇笑着随即坐下了。他的脸相很像儿子,只不过前额低而窄些,而嘴则较大。他不停地在动弹,一会儿仿佛腋袖太短了似的耸耸肩,一会儿眨眨眼,咳嗽一声,动动手指头。比较起来,他儿子反显得懒洋洋的。

“‘说穷道苦’!”瓦西里-伊凡内奇又说,“你,叶夫根尼,别以为我在客人面前诉苦说我们住在穷乡僻壤。恰恰相反,我持另外一种意见:对善于思考的人而言,是不存在穷乡僻壤的,至少我会尽一切所能,不使自己头脑生锈,落后于时代。”

瓦西里-伊凡内奇从口袋里掏出块新的黄绸帕子,这是他去阿尔卡季房间之前临时佩下的。他挥舞着这条黄手帕继续说:

“且不说别的,例如,我把徭役制改成租赋制,忍痛割爱,把每年田地收入与农民对半平分。我认为这是我的职责,是目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而其他地主连想都不敢想,更不用说实行了。在科学和教育方面我也如此。”

“是的,我见你这儿放着一八五三年的《健康之友》1,”巴扎罗夫从中插嘴。

“那是我的一个老友寄赠的,”瓦西里-伊凡内奇赶忙解释。“我对颅相学2也略知一二,”他又道。这话主要是说给阿尔卡季听,说的时候指着书橱上的石膏头颅骨分格模型。“我对申泰因3,拉杰马赫4也颇熟悉。”

“××省内还有信拉杰马赫的?”巴扎罗夫问。

瓦西里-伊凡内奇干咳了一声。

“在省里……诸位当然见多识广,我们这等人哪能赶得上你们!你们是来替代我们老朽之辈的。从前我们嘲笑过体液说的门徒霍夫曼5,持活力论观点的布朗4之流,可他们也曾着实显赫了一阵子。你们崇敬替代了拉杰马赫的人,但,也许二十年后你们崇尚的人又将成为笑柄。”——

1《健康之友》是一八三三——一八六九年在彼得堡出版的一份医界报纸。

2颅相学,一种伪科学,认为人的心理取决于头颅骨的外形。

345均为德国医生。

4英国医生。

“可以告慰你的是,我们嘲笑医学这门学科,我们对谁也不崇拜,”巴扎罗夫说。

“怎么回事?你不是想成为一名医生吗?”

“想,但与此无碍。”

瓦西里-伊凡内奇用他的中指拨了拨烟斗里未燃尽的烟丝。

“可能如此,我无意争辩。我算什么?一个退伍的军医,伏拉托1,眼下从事农业。我曾在令祖父的联队里服务,”他又转向阿尔卡季,“是的,是的,我一辈子所见,真不算少,哪个阶层、哪样的人没见过!我,即现在站在您面前的这个人,也曾为维特更斯泰因伯爵和茹科夫斯基按过脉。您知道,在南方的部队里,一八一四那年(此时瓦西里-伊凡内奇一抿嘴)个个人我都了若指掌,但我置身事外,只管我自己的那一份儿——外科柳叶刀,其他不问。令祖父是位非常值得尊敬的真正军人。”

“你是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老粗,”巴扎罗夫插话。

“唉,叶夫根尼,你怎这般说话!千万别……当然,基尔萨诺夫将军不属于……”

“得了,我们别提他,”巴扎罗夫制止道,“我进村时见到你的白桦林了,棵棵长得那么逗人喜爱。”

瓦西里-伊凡内奇听了乐道:

“你再去看看我的花园!哪株树不是我亲手栽的。家果、野果、药草都有。年轻的先生们,虽说你们才高艺深,老头儿帕拉采利西的立论还是驳不倒的:inherbis,verbisetlatpidibus2……我已经不再行医了,但一周有那么两次,要接待求治的人,毕竟不能把病人拒之门外!我这地方缺医少药。邻近一个少校,你们能想到吗?他也居然给人治病。我问:有没有学过医?他说:没有,从来没学过,我主要出于行善之心……哈哈,出于行善之心!医道一窍不通也去治病!哈哈!哈哈!”——

1法语(voilatout))音读,意思是:仅此而已。

2拉丁语:草药,言语安慰和矿泉水。

“费季卡,给我装筒烟!”巴扎罗夫厉声命令。

“还有一位所谓医生被请去看病,”瓦西里-伊凡内奇用没奈何的口气说,“但病人已经adpatres1了,下人对那医生说:‘现在不用啦!’医生没料到,很难为情,便问:‘你家老爷临终打嗝了吗?’‘打了的。’‘打了很多吗?’‘很多。’‘哦,那就好。’于是回去了。哈哈哈!”——

1拉丁语:见他祖先去了。

老人独自哈哈,阿尔卡季脸部只表示出一丝微笑,而巴扎罗夫管自抽烟。谈话持续了约摸一个小时,在此期间阿尔卡季抽空去看了看他的房间。原来那是澡堂的前室,不过很舒服,也很整洁。终于丹纽什卡进来禀报,说饭已准备好了。

瓦西里-伊凡内奇首先站起身。

“先生们,请!我已使得两位非常厌倦,望多多包涵,不过我想,女主人也许能使诸位满意的。”

匆忙准备出来的午餐倒也不错,甚至非常丰盛,只是酒少了些,一如俗话所说只供个“微醉”。季莫菲伊奇从城里一个熟悉的铺子里买来的赫列斯葡萄酒浓得发黑,味儿既像铜、又像松脂,苍蝇也多得缠人。这些讨厌的蝇子通常由管家的小孩折根绿枝来加以驱赶,但这次瓦西里-伊凡内奇害怕年轻人奚落,早早把他打发开了。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饭前换了装,头上戴的是顶很高的、带有绸带子的包发帽,肩上蓝花披巾。她一见她亲爱的儿子叶夫根尼又哭出了声来,不过这次没让丈夫督促,便及时收住眼泪,以免溅湿了披巾。用餐的只是两位年轻人,因为男女主人都吃过了。费季卡在桌旁伺候。他穿了双显然是临时套上的大靴子。另有一个名叫安菲苏什卡的妇女在一边照应。她长了个男儿脸,独眼;既是管家,又兼家畜饲养和洗衣。年轻人进食,瓦西里-伊凡内奇则在室内踱步,带着幸福的、甚至是得意的神情谈论拿破仑的政策如何引起他的焦虑以及乱麻似的意大利问题。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对阿尔卡季简直视而不见,也不劝他尝尝各道菜的滋味,只用拳头支着她的小圆脸儿,两片饱满的樱桃红嘴唇,左右面颊和眉上的胎痣使这张小圆脸显得分外善良。她眼睛盯住儿子,不断地叹气,很想问他在家能住多久,但又怕问。“如若他说只住两天呢?”想到这儿,心便沉了下去。上过烤肉这道菜后,瓦西里-伊凡内奇忽然消失了,回来时举着已经打开过的半瓶香槟高声道:“瞧吧,虽说我们住穷乡僻壤,但在隆重场合也有使人愉快的东西!”他把酒分别倒进三个高脚杯和一个小酒杯里,举杯祝“尊贵的客人们”身体健康,然后按他那军人作风,把他的一份一饮而尽,并敦促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把小酒杯里的酒喝干净。上到蜜饯的时候,巴扎罗夫一口拒绝,抽起了雪茄,阿尔卡季虽素不吃甜食,但出于礼貌,尝了尝刚熬出来的蜜饯的四个不同品类。之后又上了茶,乳酪,牛油和双圈小白面包。最后瓦西里-伊凡内奇率众去花园欣赏黄昏之美。

他走过露椅时悄声对阿尔卡季说:

“我喜欢坐在这长椅上瞧着落日,作些哲学思考,这对一个隐士来说倒也适宜。而那一边,稍远点儿的地方,我种了几株贺拉斯1最喜欢的树。”

“什么树?”巴扎罗夫在一旁听到,便问。

“就是……槐树。”

巴扎罗夫连连打了几个哈欠。

“我认为旅行者应是投入摩耳甫斯2怀抱的时候了,”瓦西里-伊凡内奇说——

1贺拉斯(horatius,公元前六五——八),罗马诗人。

2摩耳甫斯(morpheus)希腊神话中的梦神。

“就是说该去睡觉了,”巴扎罗夫接口道,“这样的思考倒也正确。是时候了,没什么好多说的。”

巴扎罗夫和母亲道晚安,吻了她的前额,而母亲拥抱了他,还在他身后祝福三次。由瓦西里-伊凡内奇伴送阿尔卡季回房。他祝阿尔卡季“像他年轻而又幸福的年代里那样得到美妙的休憩”。果真如此,阿尔卡季在澡堂前室里睡得非常之好,室内薄荷的香味和炉台后两朵恍动的烛焰都在催人入梦。瓦西里打从阿尔卡季宿处回到书房后,蜷腿坐到他儿子睡的沙发上,准备跟儿子长谈。巴扎罗夫说是想睡觉,立刻把他打发走了,其实他到天明也没能入睡,他睁大眼睛,死死地注视着黑暗。他并非陷入对遥远的幼年的回忆,而是摆脱不掉新近的痛苦的烙印。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做完感谢赐福的谢恩祈祷,和安菲苏什卡絮絮谈了许久许久。安菲苏什卡像钉在太太面前一般不动,瞪着独眼,神秘而又悄悄地诉说她对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的印象和看法。老妇人的头脑已被喜悦、被酒、被雪茄烟味搅得昏昏沉沉,丈夫本打算跟她说说话儿也只能挥手作罢。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是个真正的俄罗斯老式女贵族,她应该生活在二百年前的莫斯科时代。她笃信上帝,多愁善感,相信占卜,咒语,梦中事;相信癫僧的预言,家神、林妖的力量,不吉利的遇合,中邪入魔,民间草药,星期四的圣盐,世界末日;相信如果复活节烛火彻夜不灭,荞麦一定丰收;如果蘑菇出土时被人瞧见了,便长不大;她相信,鬼蜮喜欢在有水的地方倘佯,每个犹太人胸口必烙有血印;她害怕耗子,蛇,青蛙,麻雀,水蛭,打雷,冷水,穿堂风,马,山羊,红头发的人和黑猫;她认为蛐蛐和狗都是不祥之物;她从来不食牛犊肉或鸽子肉,还有虾,干酪,芦笋,鬼子姜,兔肉,西瓜,据说切开的西瓜使人记起施礼约翰血淋淋的头;谈到牡蛎时她就哆嗦;她喜欢美食,但严守斋期;她一天睡十个小时,但如逢上瓦西里-伊凡内奇头疼,她就彻夜不眠;她除《阿历克西斯或林中小屋》外从未读过一本书;一年只写一封、至多两封信,但对家务、晾晒和熬果酱十分内行,虽然不动她一根手指。总的说来,她懒于行动。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非常善良,人不笨,她知道,在世上有专使唤别人的老爷,也有专受人使唤的普通庶民,因此她不讨厌奴颜卑膝和打躬作揖。不过对她手下的人倒也亲切和气,对每个乞讨者必赐之以食。她虽也喜欢听点儿流言蜚语,但从不闲论人非。她年轻时面貌娟好,会弹旧式钢琴,也能说两句法语,不过,跟随丈夫的多年流寓生活(婚姻不是她自择的)把那音乐和法语忘得一干二净。她爱儿子却又极端怕他。她把领地交给瓦西里-伊凡内奇经营后再也没加过问,老伴给她讲当今的改革,自己的计划,她挥舞着手帕连声哎哟,惊得眉毛愈挑愈高。她老是疑虑重重,没准那一天灾祸突然降临。只消想起伤心事,她便立刻哭出声来……这样的妇女已日益稀少,是否为此应该高兴呢?只有上帝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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