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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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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又开玩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正要往下说,忽地嚷道:“瞧,您那蠢货彼得惹出什么事来了!我兄弟赶来这儿了!”

巴扎罗夫一回头,果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坐在两轮马车里,苍白着脸。他不等马车停止便跳了下来,直奔他哥哥。

“怎么回事?”他惊惶地问,“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敢请教到底为了什么?”

“没什么,”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代为回答,“白白地把你打扰了。我和巴扎罗夫先生发生了龃龉,为此我受了小小的惩罚。”

“上帝啊,到底是什么起头的呢?”

“怎么对你说好呢?因为巴扎罗夫先生对皮尔-罗伯特1爵士出言不恭。但我应该说,这是我个人的过错,是我招惹起的,巴扎罗夫先生与此无涉。”——

1拉特克利甫(annradcliff,一七八四——一八二三),英国女作家,她因写神秘恐怖小说在史中有一定名望。

“哎哟,你还流着血呢!”

“你以为我血管里淌的是水?放点儿血,对健康有益处,您说是吗,大夫?且莫愁,先扶我上车,赶明儿就会好的。对,这样坐很好,走吧,赶车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跟在马车后面。巴扎罗夫本想走在最后……

“我要拜托您照料我的哥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他说,“我这就去省城另请医生。”

巴扎罗夫默默地打了一躬。

一个钟点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已经躺到了床上,脚已经过妥善包扎。全家上下惊动。费多西娅直觉得身体不舒服,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呢,默默地搓手。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却嬉着脸在开玩笑,尤其跟巴扎罗夫。他眼下穿件麻纱衬衣,外面套件漂亮的短外衣,戴着尖顶帽;他还不准放下窗幔,笑着诉苦说他不得不拒绝进食。

可是到了晚上,他开始发烧,头痛。此时城里的医生赶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听从他哥哥的话,仍延请了医生,况且巴扎罗夫也希望他去请个新的来。一整天巴扎罗夫独坐在自己房里气恼,不是个脸色,每次去看病人也只是匆匆的,没一会儿便回自己的屋。他两次遇见费多西娅,但她每次都害怕地躲了开去。)新来的医生主张多喝冷饮散热,同时证实了巴扎罗夫的话,不会发生任何危险。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哥哥是不慎自己打伤的,对此医生“哼”了声,后来,当接过二十六个银卢布时他开了口:

“是呀,这样的事常常有。”

宅子里的人谁都没有宽衣上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忽儿踮起脚尖去看哥哥,忽儿踮起脚尖从他那儿走开,而后者在轻轻地呻吟,睡得不好,用法语对弟弟说:“couchez-vous1。”不断要水喝。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命费多西娅端来一杯柠檬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朝她细细瞅了一眼,把杯里的柠檬水一饮而尽。早晨,热度升高了,发出轻微的断断续续的呓语。但后来他突然睁开眼来,恰好见他弟弟俯身床头,说道:

“尼古拉,你说费多西娅是不是有点儿像内莉?”——

1法语:请去睡吧。

“哪一个内莉呀,帕维尔?”

“怎么你还要问!我是说像p公爵夫人,特别是她那上半部脸,cmestdelameymefamille1。”——

1法语:相似的容貌。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嘴里没回答,心里则在暗暗惊奇,他哥哥居然还那么一往情深。

“头脑里准又想起旧事来了,”他私下对自己说。

“啊,我多么爱她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双手操在脑后顾自说道。“我绝不允许哪个下流家伙碰她一个指头,”停了停他又说。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只是叹息一声,压根儿不知道这话是指谁说的。

第二天八点钟左右,巴扎罗夫来辞行,他已理好了行装,并把收集来的青蛙、昆虫和鸟儿放走了。

“您是来告别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起身迎接他。

“是的。”

“我理解并且赞同您的决定。当然,错在我哥哥,为此已得到惩罚。他亲自对我说过,是他逼的,您别无选择。我相信,在当时,决斗是无法避免的了,由于……由于你们的观点分歧……已到无可调和的程度(说到此处几乎话不成句)。我哥哥受的是旧法教育,又秉性急躁固执……谢天谢地,事情终于结束了。我已采取必要措施以防止张扬……”

“我给您留下我的地址,以备万一出问题,”巴扎罗夫冷冷说。

“我希望不出任何问题,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深感遗憾的是,您此次来我家作客,却得了……这么个结果。我还感到遗憾,阿尔卡季……”

“我今后还能和他见面的,”巴扎罗夫对“解释”和“遗憾”很不耐烦,打断他的话道,“但要是见不上他,就请代致我的歉意。”

“我也请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鞠躬回答,但巴扎罗夫没等他说完便退出去了。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得悉巴扎罗夫要走,希望跟他握手话别。但巴扎罗夫只是冷着脸,他明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是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宽宏大量罢了。他没有来得及和费多西娅告别,只是隔窗对望了一眼。她的脸色似乎很忧伤。“她可能要倒楣的!”他暗自说,“不过,好歹总能挨过去!”但彼得不然,他动情到了伏在巴扎罗夫肩上恸哭的地步,直至巴扎罗夫问他:“眼睛是不是水做的?”才止住泪水。杜尼亚莎不得不躲到小树林后面去以掩饰她那断肠的伤心泪。这位一切痛苦的制造者坐上马车,点上雪茄,走完三俄里路程,在拐弯处最后一次瞅了瞅基尔萨诺夫家的庄园和那一排地主家的新屋,吐了口唾沫说:“可恶的地主乡绅们,去他们的吧!”接着把大衣裹得更紧些。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伤势好转得很快,不过,他还是被迫在床上躺了两个星期,按他的话来说过了两个星期的“囚禁”生活。他很讲究外貌,还不断吩咐人给他洒香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给他读报,费多西娅像原先那样侍候他:端肉汤,柠檬水,煮好的嫩鸡蛋。她每次进他房间的时候都觉得害怕,因为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这次出人意外之举把宅子里所有的人都吓坏了,尤其是她。只普罗科菲伊奇见怪不怪,他说在他那时代老爷们决斗是常有的事,“有身份的老爷才这么做哩,至于滑头、骗子手,只配发落去马厩挨顿痛打。”

费多西娅似乎并没有感到什么良心上的不安,不过,想起这次争端的原因来不免难过,再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注目看她的时候神情是那么奇怪……甚至背向他的时候也感觉得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由于担惊受怕,她瘦了,但也益发楚楚动人了。

有一天早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觉得自己好多了,从床上移身到沙发上。此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得知他病情大有好转后去了打谷场。费多西娅端来了茶,放到小桌上正打算离开,被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叫住了。

“您急匆匆的去哪儿呀,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难道有事吗?”

“没有……不过……要去斟茶。”

“没您,杜尼亚莎也能对付,和您的病人坐会儿吧,我还有话要跟您说呢。”

费多西娅默默地坐下。

“且听我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捻了一下胡子,说,“我早就想问:您好像是在怕我?”

“我?”

“是的,您。您老不敢正眼看我,像良心上有所不安似的。”

费多西娅红了脸瞅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眼,觉得他今儿尤其怪,不由心儿怦怦直跳。

“您良心是安静的吧?”他问。

“我为什么要心不安呢?”她低声说。

“这样的事也可能有。不过,在谁的面前您会心不安呢?在我面前吗?不可能。在宅子里的其他人面前?这也荒唐。莫不是在我弟弟面前?但您不是爱着他吗?”

“爱他。”

“一心一意地爱?”

“我一心一意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真的?看着我,费多西娅(他第一次这么称呼她)……您知道,最大的罪过是说谎!”

“我没有说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如果我不爱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我就没有必要再活了!”

“您不会抛弃他,去爱另外的人?”

“我能抛开他再爱什么人呢?”

“也可能另爱上一个人,比方说,爱上那位走了的先生。”

费多西娅霍地站起身来。

“上帝作证,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干吗您这样折磨我?我哪点对不起您了?怎么可以这样说?……”

“费多西娅,”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声带悲伤,“我看到了的……”

“您看到什么了,老爷?”

“在那儿,在凉亭里。”

费多西娅的脸顿时红到耳根。

“我有什么错呢?”她好不容易说出这话。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坐直身子。

“您没有错?没有吗?一点儿也没有吗?”

“在这世上,我只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他一人,我一辈子爱他!”突然费多西娅字字铮然,泪水涌到她的咽喉。“您见到的那件事即使末日审判时我也要说,我没有罪过,没有。若怀疑我诳骗恩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我现在就死……”

她激动得失声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突如其来般抓过她手紧紧地握住……她瞅了瞅他,怔住了:他的脸色益发苍白,眼里噙着亮闪闪的泪花。更使她惊奇的是,一颗大大的泪珠挂在他脸颊上。

“费多西娅!”他的声音很低,但那么使人感动。“爱,爱我的弟弟吧!他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好的人!万万不要去爱世上别的人,不要去听信花言巧语。您想想,如果他爱着一个人却不被那人所爱将是何等地可怕!任何时候都不要抛弃我可怜的弟弟尼古拉!”

费多西娅脸上的惊奇替代了眼泪和恐惧,当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是的,当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拿她的手贴到他嘴唇上、不是吻它而是一边叹息一边颤抖的时候,她更惊得目瞪口呆。

“主啊,”她想道,“莫不是他又犯病了?……”

其实,这是熄灭的生命之火重又在他身上燃起。

楼梯在急遽的脚步下轧轧作响……他推开了她,头仰靠到枕垫上。门开了,门口出现了快活的、脸色红润的、焕散着生气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还有同样地快活的、脸色红润的米佳。孩子单穿件衬衣,在他父亲怀里欢蹦乱跳,还用赤脚丫蹭他外衣上的大纽子。

费多西娅一下扑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身上,用双手抱住他和儿子,俯首在他肩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大为惊奇,因为费多西娅平时那么地怕羞矜持,从来没有在第三者面前表示过对他的亲热。

“你怎么了?”他问,又瞥了眼哥哥,把米佳交给了费多西娅,“你是不是又觉得不舒服了?”边走近他边问。

对方把脸捂进麻纱手帕。

“不……没什么……相反,我好多了。”

“你不该过早移到这沙发上。”接着他转身打算和费多西娅说话,不料费多西娅已抱着米佳匆匆走出房门,把房门砰地一声带上了。“我本想抱小力士来让你瞧瞧,他很想念伯伯,干吗把他带走?不过,你这是怎么啦?你们间出什么事了?”

“弟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庄重地唤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打了个寒噤,觉得有点儿不妙。

“弟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重又叫唤他,“请你起誓,答应完成我的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说便是了。”

“这事绝顶重要。按我的理解,你生命的全部幸福都将取决于它。关于这我已经考虑过许多时候了……弟弟,完成你的职责,完成一个正直高尚的人应负的职责吧!你出类拔萃,应不受世俗和偏见的侵扰。”

“你这是指什么说的,帕维尔?”

“跟费多西娅结婚……她爱你,她是你儿子的母亲。”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惊得后退了一步,他拍掌道:

“这是你说的,帕维尔?我还以为你反对这类婚姻呢。可你说了这样的话!难道你不明白,就因为出于对你的尊重,我才没去完成你方才公正地指出的职责。”

“在这种事上,你尊重我尊重错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忧伤地笑着反对道,“我现在反倒觉得巴扎罗夫责备我们贵族气派的话是对的。不,亲爱的弟弟,陈腐之见应该改啦!我们即将进入暮年,已到抛开一切浮华的时候,我们应该舍末求本,由此换得幸福。”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扑上去拥抱了哥哥。

“你叫我开了眼!”他高兴地说,“我没想错,你无愧是世界上最最善良、最最聪明的人,除此外,现在我还看到你既深明事理而又心地高贵……”

“轻点儿,轻点儿,别碰痛了你深明事理的哥哥,那个快五十岁可还像陆军准尉那样去跟人决斗的人。事就这么定了:费多西娅将是我的……belle-soeur1。”

“亲爱的帕维尔!但阿尔卡季会怎样说呢?”

“阿尔卡季?他一定会非常高兴。婚姻作为礼仪,不符合他的准则,但大大地满足了他的平等观念。事实上,已经audix-neuvièmesiècle2了,何必再保持门户之见呢?”

“哎,帕维尔,帕维尔!让我再吻你一次。别怕,我会很小心的。”

兄弟俩拥抱在一起——

1法语:弟媳妇。

2法语:十九世纪。

“把你的决定现在就告诉她,你看好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干吗着急?是否你们已谈过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道。

“我们已谈过了?quelleidée1!”——

1法语:想到哪儿去啦!

“很好。首先,要等你恢复健康,喜事反正迟早要办。得好好想想,筹划筹划……”

“不管怎么说,你已决定了?”

“当然,我已决定了,我衷心感谢你。现在你要充分休息,任何激动对你没有好处……我们今后还要详谈的。睡吧,亲爱的,祝你健康!”

“他何必要这样地感激我?”当只留下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人时,心中暗想,“好像这事不决定于他似的!好吧,等他举行了婚礼,我就远走高飞,去德国的德雷斯登或者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在那儿终我的天年。”

他洒了点儿香水在额上,闭上了眼睛。那漂亮的、消瘦的头部靠在枕垫上,在白昼明亮的光线照耀下如同死人的一样……他心若止水,确实是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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