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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百年后回看戊戌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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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古代的商鞅变法自公元前三五〇年变起,至前二二一年始皇统一凡一百三十年,始搞出“秦法政”来(毛泽东语)。但是秦皇“任刑太过”(顾炎武语),再继续向前“转”进。又实验了一百余年,至汉武帝以后才慢慢地搞出个“霸王道杂之”(汉宣帝刘询的话)的中央集权文官制和重农轻商的大帝园的“定型”来。这一汉家制度的“定型”,一“定”便是两千年。基本上没有原则性的改变——所以毛泽东告诉郭沫若说:“千载犹行秦法政。”——在始皇前、武帝后这两个定型之间,“转型期”延长至三百余年!

近代欧洲社会的“转型”,实始于十四世纪初年(一三零零)的“文艺复兴”。一转也是三百余年,直至十七世纪(一六零零)之末,才逐渐“定型”;变成以自由个体为社会基础,以大规模机器生产财富来源的“资本主义”(capitalistic)的“民族国家”(nationstate)和以“中产阶级”为主体的“代议政府”(representativegovernment或parliamentarygovernment)来。这一现代西方的“定型”已维持了四百余年。可是在一九九一年底苏联帝国之崩溃,原苏联各邦同意再组邦联。西欧各国与此同时也正在大搞其“帮同型”(commoncurrency),一个新的西方政治社会的“转型期”,又已显其端倪矣。——现代中国的社会转型尚前途漫漫,而当代西方社会又已开始转型,这大概是现代科技快速发展的必然后果吧!

在近代世界社会转型史中,以日本转得最快。一八六八年“明治维新”后,不出一代,日本便已跻身世界先进强权之列。这可能是维新前,日本的封建制度与中古欧洲封建制的基本“型态”甚为接近,因此日本一旦实行“欧化”(欧洲式的现代化),则社会发展程序若合符契,所以就一鸣惊人了;另一点则是岛居小邦的关系。西方的现代化,尤其是“经济起飞”,都是从“小邦”(smallstate)开始实行的[而现在又逐渐走向大型的经济邦联(economiccommonwealth)];美国独立之初不也是十三个小邦的邦联吗?现在亚洲的“四条小龙”还不是四个“小邦”?

我们中国是个有特殊历史和“亚洲式社会”(asiaticsociety)背景的大国,一旦搞起“西式”的“现代化”(简称“西化”来,凿枘不投,就没有日本搞西化,一拍即合那么轻松了。我们搞“西化”,尤甚是搞脱胎换骨的“全盘西化”,那就要迂回曲折地,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慢慢地向前爬行了。——康梁变法便是这次爬行中的一小段;搞“全盘西化”的胡适则是另一小段的领袖。

4.5 固有文化的“现代”处理

“全盘西化”这个口号多吓人!胡适原来就是主张全盘西化的。可是在十目所视、十手所指的咒骂之下,这位调和性极重的启蒙大师乃改口说什么“充分西化”和“充分世界化”。其实“充分世界化”这口号大有语病,甚至欠通。“全盘西化”这口号听来虽吓人,但是我们今天如把海峡两岸人民的日常生活,和国共两政权管辖下的中小学教科书翻开来看看,其中除掉我们继续用筷子吃饭一些小事物之外,还剩下多少“固有文化”呢?近百年来在教育上,在日常生活上,朋友,我们几乎在不知不觉之间,是真的“全盘西化”了。在政治上、在社会上,我们虽然还遗留有若干固有文化的残余,如中央政府的极权制,和农村中的盲婚制等等,但是那些只是有待清除的渣滓啊。

可是我们的固有文化就真的一无可取哉?——怎能如此说呢?“中国的固有文化”至少可以和“西方固有文化”分庭抗礼,甚或占“世界固有文化”之一半。怎能说一无可取?只是“文化”加“固有”二字,便属于前一型态或中古型态的文化了。它要经过一个痛苦的西式“现代化”(二次大战前只叫“西化”)的洗刷,才能属于转型期以后的次一型态或现代型态。就以中医来说吧!我国传统医学是世界之宝,岂但“国宝”哉?但是“中医”(尤其是妇产科、小儿科)如不经过“现代化”的清理程序(所谓中西医结合),则是一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也。文化云乎哉?(日本维新之后,严禁中医几至百年之久。国民政府早期亦曾封杀中医。)再说海峡两岸今日最时兴的“气功”吧!如不经过一番现代化的处理,则天大迷信一条也;刀枪不入的“义和拳匪”也。把它说成中国固有文化,岂不丢人哉?

以此类推,则我国固有文明里的道德标准、价值观念、孔孟之道、四维八德……无一不需“现代化”(包括“科学化”、“民主化”)的处理始能适应于次一型态的社会。五一不需经现代化处理而能公之于全人类(世界化)的。因此所谓“西方文明”,非本质优于我“东方文明”也。近三百年来西风之所以能压倒东风者——包括西方小说之能够压倒东方小说者——“固有”与“现代”之别也。近百年来吾人所见之所谓“西方文明”者,“现代文明”也。他们通过这个“现代化程序”。早于我们三百年;而吾人口口声声所说之“东方文明”者,仍停滞在“现代化”前朝之“固有文明”也。“固有文明”比诸“现代文明”就相形见绌了。等到东西两个“固有文明”,都完成了各自现代化的程序,到那时两个“现代文明”,截长补短,才能言其高下。

但是我们如果要把全部“中国固有文明”都要加以现代化的处理,那就非一朝一夕之功了。它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分段前进的。康有为和梁启超等人所领导的“戊戌变法”,便是这“分段前进”的“现代化运动”中的一小段——集中于“政治现代化”的一小段。

4.6 从“科技现代化”到“政治现代化”

但是康梁所领导的这一“小段”又是整个的“现代化运动”中的哪一段?

曰:从两千年的中国通史来看,它是第二个“转型期”中的“第二阶段”,也就是“政治改革阶段”。借用大陆上“文革后”的最新名词,盖亦可叫做“第五个现代化”。“政治改革”在清末原有“急进”、“缓进”二派。急进派以孙文为首。他们搞的是“驱除鞑虏、建立民国”;暴力革命,以美为师。缓进派则以康有为为首。他们主张“变法维新、君主立宪”;和平演变,排除暴力,以英国制为鹄的。——这两派之同时兴起、殊途同归,都是受了中日“甲午战争”(一八九四~一八九五)挫败,清廷丧权辱国的影响。在此之前,这两派原都寄望于“同治中兴”(一八六一~一八七五~一八九四)期间,中兴名臣所推动以科技为主。以船、炮、路、矿为内涵的新政,也就是所谓“洋务运动”。

这种早期的“新政”,事实上便是我国“现代化运动”中的“第一阶段”:也就是“科技现代化”的阶段。再用个最新的名词,那就叫做“四个现代化”吧!

其实搞这四个现代化的老祖宗还不是李鸿章等“中兴名臣”呢!当然更不是邓小平和陈云。它的两位老祖宗却是林则徐(一七八五~一八五〇)和徐继畲(一七九五~一八七三)两位总督大人,尤其是前者。他的幕僚魏源(一七九四~一八五七)在鸦片战争时期就开始呼吁改制,要“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见道光二十二年?一八四二年版《海国图志序》)。魏之所谓“夷之长技”者,用句目前的语言来说,那就是“西方先进国家的科学技术”;也就是“科技现代化”,也就是“四个现代化”。——一百四十多年之后,我们搞“洋务”的历史又“重演”一次罢了。

科技现代化经林徐二公首倡之后,至同治中兴,竟成显学。一时新政云涌,人才辈出,中兴名臣如曾国藩、李鸿章、沈葆桢、陈宝箴、张之洞、刘坤一、盛宣怀等等,把四个现代化实在搞得有声有色。虽然我们历史家一直在咒骂昏聩淫佚的慈禧太后,把建海军、修铁路(天津到沈阳)之款数千万两,拿去修治颐和园。纵使如此,我们的海军那时在规模上,还是超过日本的;路矿的资源就更不必谈了。自鸦片战败(一八四二)之后,我们苦苦的搞“四化”,搞了五十二年之久;纵自“同治中兴”算起,也有三十二年,谁知至“甲午中日战争”(一八九四~一八九五)之役,那些坛坛罐罐,被东洋鬼几炮就打掉了。

我们甲午战败(一八九五),非由于器械之不精也、资源之下广也,或人才之不足也。我们之败,是败在颟顸落伍、贪污无能的政治制度!我们的“祖制”,也就是属于前一型态的老制度。搞“坚船利炮”搞了数十年,至此朝野上下始如大梦初醒。原来没有个赶上时代的政治制度,则纵有超等的坚船利炮,旧瓶装新酒,也无济于事。以古方今,这也是我的小老乡魏京生先生之所以认为“四个(科技)现代化”之不足恃;他宁愿坐牢,也要坚持搞“第五个现代化”(政治现代化)的道理。——魏京生要改变的,也就是中共的“祖制”。

远在魏子坐牢的八十多年前,这也是清末朝野上下一致的呼声,他们那时所坚持的“变法改制”这个大方向,正和大陆今天的“开放政策”一样,是历史发展进入一个“新阶段”的时代精神。除了最无知守旧和自私的少数冬烘之外,基本上是无人反对的(包括慈禧老太后在内)。因此清末在甲午、戊戌(一八九四~一八九八)之间,主张变法改制的时论和奏章,真如狂风暴雨,雪片飞来。在当时这类文献里,我们读得最沉痛的,莫过于日本的战胜者,对我国战败者的“劝降书”了。

4.7 一封沉痛的日本“劝降书”

在中日“甲午之战”的后期,我国当时最现代化的“北洋舰队”,被日方打得几乎全军覆没之时,剩下的几艘残舰,于一八九五年二月由海军提督(海军总司令)丁汝昌率领退守威海卫,被日舰重重包围,走投无路。当丁提督与他的高级僚属海军总兵张文宣正顶备自杀殉国之时,他收到一封敌军主将的劝降书。这封劝降书值得一读。以明国耻,以志其恸。今且节录若干段原文于后:

大日本海军总司令官中将伊东佑亨,致书与大清国北洋水师提督丁军门汝昌麾下:时局之变,仆与阁下从事于疆场,抑何不幸之甚耶?然今日之事,国事也,非私仇也;则仆与阁下友谊之温,今犹如昨,仆之此书岂徒为劝降清国提督而作哉?大凡天下事,当局者迷,傍观者审。……清国海陆二军,连战连北之因,苟能虚心平气以察之,不难立睹其致败之由。以阁下之英明,固已知之审矣。至清国而有今日之败者,固非君相一己之罪,盖其墨守常经不谙通变之所由致也。夫取士必由考试,考试必由文艺,于是乎执政之大臣,当道之达宪,必由文艺以相升擢;文艺乃为黩荣之阶梯耳,岂足济夫实效?当今之时,犹如古昔,虽亦非不美,然使清国果能独立孤往,无能行于今日乎?[上句或有抄脱之字,否则可能是译者文字欠通顺所致,因此函原稿属英文。]前三十载,我日本之国事,遭若何之辛酸,厥能免于垂危者,度阁下之所深悉也。当此之时,我国实以急去旧治,因时制宜,更张新政,以为国可存立之一大要因。今贵国亦不可以不去旧谋为当务之急,亟从更张。苟其遵之,则国可相安;不然,岂能免于败亡之数乎?与我日本相战,其必至于败[亡]之局,殆不待龟卜而已定之久矣……(原函汉译全文见王芸生编《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民国二十年,大公报出版,第二册,第一九七~一九八页。)

伊东此函作于一八九五年阳历一月二十三日。十天之后(二月十二日),丁汝昌就自杀了。

伊东这封“劝降书”虽算不得是我国清末变法改制的重要文献,然此书出自把我海陆两军都打得全军覆没的敌军主将之手,它对麻痹已久的中国朝野,简直是一记“震击治疗”(shocktherapy),使战败国人民觉悟到“政治改革”实远比“科技改革”更为重要。因为在此之前,倡导变法改制的虽亦大有人在。——康有为第一次上书吁请改制,便在甲午战争的六年之前。康之前还有冯桂芬、容板等人。但是言者谆谆而听者藐藐。同情者固不乏人;认真的就寥若晨星。可是这一次为日本小弟所战败,情况就不同了。再加上伊东这封连劝带讽的劝降书,一朝传出,对古老的大清帝国,真是一极大的震撼。自此以后“变法改制”的呼号乃如狂风暴雨,不可抗拒。康梁师徒,风云际会,也就一马当先了。康粱师徒何以会有这样的机运?下篇且把老康解剖一番,自见分晓。

*原载于台北《传记》第六十卷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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