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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论“转型期”与“启蒙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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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是动物之一种。www.mengyuanshucheng.com

按“社会行为”来分类,则动物又可分为群居动物和非群居动物两大类。

像黄蜂、蚂蚁、鸿雁、企鹅、鸽子、海狗,乃至马牛羊和狼犬等等皆为群居。它们必须生活在一起。个体是不愿离群独居的,除非是被迫被诱而失去了自由意志。

至于其他动物如狮虎、豹子、熊猫,乃至鹞鹰和龟鳌等等,则是非群居动物。它们多半是单干户,除交配之外,是各不相顾的。这是现代动物学上,研究“动物社会行为”所发现的很有趣而不易理解的现象。

人类则是属于前一类的群居动物。在人类的社会生活中,没有任何个人是可以真正地离群索居的。

既然群居,则群居动物就分群而居。这在初民的社会生活上,便叫做部落生活。

8.1 初民部落生活的特征

但是人类毕竟是“万物之灵”。他灵的地方是他会利用经验来改善生活。生活的改善也不只是个体,它也包括整个的部落。所以在初民的部落之间,他们也就有优劣强弱之分。

再者人类也是群居动物中,在社会行为上比较下流,可能也是最下流的一种。他们残酷自私、好杀好战好货,也无限制的好色。他们不但个体之间如此;团体之间也是如此。不但人兽之间如此,人人之间也是如此。不但异族之间如此;同族之间也是如此。原始宗教劝民为善,也是劝人如此行为的。

因此现代人类学家和历史学家都发现,初民之间的部落战争是打不完的。部落之间不但没有和平共存的习惯,也没有和平共存的观念。强凌弱、众暴寡,是他们价值观念的基础,也是生存方式最重要的一部分。战争既然打不完,则彼此之间就必有胜负之分。有胜负之分,也就有了统治与被统治之别。这样发展下去就发生了不同型类的奴隶制度;再进一步,不同型类的封建制度,也就出现了。

以上是初民社会中所发生的大同小异的现象。因为人总归都是群居动物之一种。人的“社会行为”是有其通性的,所以他们早期的社会生活方式,是有其类似之处。

但是人毕竟是“异于禽兽”。在他经验累积愈多愈复杂的长期过程中,“性相近、习相远”,由于自然环境和文化传统之不同,他们的社会发展起来也就渐渐的南辕北辙,不是一个模式所能概括得了的了。

8.2 “国家强于社会”的东方模式之形成

试看我国古代社会的形式与发展,就有其特殊的模式,为其他文明所未尝有。

我国在西周时代所形成的封建制,便是那个蒙古族中,武力较强、人口较多的姬姓部落以武力强加于其他落后部落的结果。文武周公强迫这些小部落奉周室正朔,服从周室规定的封建等级,向姬姓王室服兵役、劳役、贡献财货,甚或去掉其原有酋长,改奉“姬姓诸侯”为本部落的领导。——总之它是以半独立部落主义,作为当时政治社会的基层结构的。但是这个结构历时数百年,经千万场部落战争,彼此兼并的结果,到战国时代(公元前四〇三~前二五六)就无法积蓄了。迨秦始皇削平群雄,把东亚大陆统一成为一个强大的帝国,这种以部落主义为基础的封建制度,就彻底崩溃了。

为著适应新时代的新需要,秦人乃根据他们原有的比较有效、更有进步意义的“秦制度”,从事一个全国性的改革开放和变法改制。这就是我们中小学历史教科书上所说的“废封建、立郡县;废井田、开阡陌”了。前者是政洽改制,后者是经济开放,化公为私,根据供需规律,提高农业生产。

这是我们中国——不是,是我们东方,政治经济制度的大奠基;也是我们东方民族,第一次社会生活的大“转型”——从一个高等群居动物的“部落主义”(tribalism),转上一个以自由农业生产为主的经济制度;和中央集权,而以高度科学化的文官制度为骨干的,天无二日、民无二王的宇宙帝国(universalempire)的政治制度。

在这个新制度和新的生活方式之下,它继续不断的统一了千百个还生活在部落主义方式下的“少数民族”。把他们通统纳入一个“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的混合民族“大熔炉”中,去称兄道弟,共拜祖宗;同其安乐,也共其患难。各民族之间的畛域终于渐次消灭,而至于天衣无缝。

这项诸民族不断融合,文化不断成长,而生活方式和政治经济制度却一成不变的观念与实践,竟历两千年而未稍衰。两百多年前雍正皇帝对西南少数民族实行“改土归流”,还不是“废封建、立郡县”的延续?两周之前,台湾刚选出的六位“山胞立法委员”,不也是这项民族融合的最新事例?

民国初年在“五色国旗”——每色代表一族——之下就任临时大总统的孙中山先生,反对“五族共和”这个概念,就是因为这个概念不符史实。纵然时至今日,中国境内还有“少数民族”五十个以上,则秦汉时代的数目不是十倍百倍而有余?“五族共和”哪能概括得了呢?

所以“中国”不是像英法德义或爱尔兰、乌克兰那样单纯的“民族国家”(nation-state)。“汉人”(洋人口中的chinese)也不专指某一特定民族。“汉”原是个地理名词,后来发展成一个朝代的名称而已。正如“亚美利加”原是一个人的名字,后来变成西半球两个大陆的名字;最后竟变为拥有数百种民族的“美国人”(americans)所专用的共名。当年东亚大陆上的“汉人”正和今日北美大陆上的“美国人”一样,它并不代表某个特定的民族;它是千百种民族大融合之后的一个共名。只因融合日久,它终于使用一种共同语文,形成了今日所谓“汉语民族”。正如二次大战前后,那位十分自豪的邱吉尔所强调的“英语人民”(english-speakingpeople)一样,是个“书同文”的文化现象。只是到目前为止,那些黑白分明的“英语人民”,还没有真正地融合成一个“英语民族”罢了。

我的老朋友张绥教授最近证明今日中国境内并没有个“犹太民族”。但是张教授也不否认犹太民族早日移民中国的历史。只是时历千年,犹太民族己与汉语民族融合得天衣无缝罢了。——这可能是三千年犹太移民史中极少有的例外。在一般情况之下,犹太人是绝少为土著民族所同化的。不过秦陵兵马俑不早就说明,远在两千年前,我们的国防军已经是一支不同民族的混合部队了吗?

因此在两千年前,由汉语民族所推动的那一次社会“转型”运勤,原是一种自发性的、起自社会内部,而具有世界规模的社会模式大转型。推动这一转型的主观、客观、必然和偶然的千百种基因,是说不尽的。它和发生在西欧、北非、中东、南亚,结果完全不同的其他民族社会的转型程序一样,不是起于某一单纯的社会,或某种特殊的基因,而单线发展出来的一种所谓“历史的必然”。

更具体一点的说,这次东方民族社会的大转型,是起于公元前四世纪中叶的“商鞅变法”,而完成于公元前二世纪末由汉武帝所落实的“盐铁专卖”。由这次转型,从封建社会转变到“国家强于社会”这一特殊模式的“宇宙帝国”,其后竟变成一种“定型”。一延两千余年,没有发生基本上的改变!——在这两千余年中,朝代兴亡、民族分合、文化盛衰、英雄起伏,生产升降、商业胀缩……千变万化,更是说不胜说。但是换人不换马,运行于这个定型之中的政治经济的组织原则,社会各阶层成员的生活方式,一般知识分子的思维逻辑、伦理与价值观念的社会基础等等,却稳如泰山,丝毫未动。根基既然屹立不移,则社会的上层建筑纵有剧烈的变动,也万变不离其宗。

8.3 从“千年不变”到“十年一变”

再把范围缩小来说。那约束人民社会行为的“三纲五常”,不但丝毫未动,就小到如“父母之命”的婚姻制度、嫡庶同居的多妻习俗、“守孝三年”的丧葬旧礼、“三考取士”的科举考试、之乎也者的晦涩文言、五言七言的旧体诗歌、载歌载舞的表演艺术、水墨为主的传统国画、千篇一律的宗教雕塑……乃至于痛苦呻吟的裹脚缠足,哪一项不是千年不变呢?

生活方式不变,并不是说社会没有进步。其实两千年来,就科技发展来说,至少有一千年是“东风压倒西风”的。中国的“四大发明”不用说了,就是内外科医术、制瓷、缫丝、造船等,直至现代前期,中国都是领先世界的。但是科技之进步与生活方式之变化是互为表里的。从常理推测,或根据白种民族的历史经验,则科技进化必然会导致生产力的递增;生产力的不断上涨,势必要引起社会生活方式的变动。从而产生出“资本主义”。但是在那国家强于社会的传统中国里,这种社会自然进化的力量,却克服不了本社会中已经制度化而早巳根深蒂固的社会惰性。这一惰性也就限制了科技在促进生产力方面的发展。相反的,它却发生了抑制生产力的反作用,而迁就其一成不变的传统生活方式。

换言之,人工制造的社会惰性,为自然发展的社会生产力设限;自然发展的社会生产力有了极限,则生产力就不能促进社会本身作性质上的变化。如此一来,则社会发展的程序,也就就地打转,两千年不变。资本主义也就永远出不来了。

但是话说回头,“不变”又有什么不好呢?因此我们的哲学家、思想家、宗教家、政治家,都没有觉得不变有什么不好。相反的,大家对现状不满,却认为是今不如古,变坏了的结果。把乌托邦、理想国,建立于四千多年前的尧舜时代,大家就里应外合地搞出一套完整的东方文化的体系来。——这个文化体系与“西方文明”、“中东文明”、“印度文明”、非拉的土著文明是截然有别的。他们分别发展,各具特性,不是任何单纯的社会模型或发展公式可以概括得了的。

可是我们这个就地打转、千年不变的社会发展的模式,在十九世纪中叶,突遭冲击。既经冲击,我们这个“静如处子”的古老社会,忽然就“动如脱兔”的变了起来——简直是十年一变。一变则面目全非。女大十八变,一百五十年来,我们那个千年不变之习,一下就变了至少十五变。清末民初的古代不去谈了,就看蒋毛二公逝世后的最近二十年,海峡两岸各自在政治社会上的性质变化,就何止三变?

慢说“三变”,就是一变——如台湾的“言论自由”和大陆上的“一国两制”,在传统中国都是一千年也变不出来的花样啊!读者可能不以为意,因为你“身在此山中”。我们搞历史的一翻历史书,就大惊失色了。

两岸今天还在变啊!大陆上要变出个“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台湾要变出个“没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穷则变、变则通。变“通”了,则可以维持五十年一百年,甚至两千年不再变了。这就是所谓“定型”。变而未通,就只好继续变了。历史原是没有底的嘛!时间反正多的是。——但是生为“华裔”,我们总希望这个“通”和“定型”早日到来。

8.4 “突破”与“转型”的规律

反过来再问一句:中国历史原是千年不变的嘛!为什么一旦变起来,便十年一变,变得没个底呢?简单的说来,就是个“瓶颈”的问题了。文化和社会的发展都会发生瓶颈淤塞的现象。瓶颈一旦淤塞,则文化和社会的发展,就要像上节所述,只能就地打转,盘旋不进。永远冲不出瓶颈,则只有老死、横死或老而不死,带病延年,慢慢拖下去。

这项冲出瓶颈的程序,在哲学上叫做“突破”,在史学和社会学上则叫做“转型”——由某种社会模式转入另一种社会模式,以图继续向前发展。可是不论“突破”也好,“转型”也好,二者都有“穷则变”的规律。换言之,也就是一宗文化或一个社会,当其面临崩溃,滑坡至山穷水尽之时,人心思变,它就变。相反的则是一个欣欣向荣的社会,或一个居高临下、傲视四方、自满自足的文明,它也不会庸人自扰,主动的去求变。把这一历史现象概念化一下,也可说是衰世文化就要变;优势文化则不变。

变也有“量变”、“质变”之别。量变则是“改良”;质变则是“改制”。改制亦有文改、武改之别。文改则为“变法”;武改则为“革命”。革命亦有“毕其功于一役”的“一次革命论”;也有积小革命为大革命的“多次革命论”,也就是孙中山所说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大家慢慢革下去。

试看今日美国。美国是以都市为灵魂的现代化国家。可是它今日的灵魂已变成匪窟、毒区、妓寨和相公堂(同性妓院)。它这个堕胎国家的社会,已被个人主义的滥用而频临崩溃的边缘。它如果不能实行一项彻底的“变法改制”,它这个“瓶颈”便永无突破之一日。但是美国佬如今忙于捍卫他们的“美国生活方式”(theamericanwayoflife)之不暇。他们的嬉皮大总统正为著“中国的人权问题”、前南斯拉夫境内和中东北非等地的“部落问题”忙得不可开交。他们怎会想到那些朝朝寒食、夜夜春宵的“美国生活”也急需搞个“变法改制”呢?我们这些外国来的旁观者清的教授老爷,偶在课室之内讲讲笑话,鼓吹变法改制,说得黑白学生起立鼓掌、欢腾一片,而我们的美国土生上司们,还以为你在危言耸听、鼓动学潮,要加以杯葛呢!本来嘛!一个正处于巅峰状况的优势文明,怎会想到它的灯红酒绿之间也已经暗藏杀机呢?美国今日之变不了法、改不了制的瓶颈,正和我国两千年不变的道理如出一辙。

8.5 “汉族中心主义”与婆媳循环

两千年来,我们的朝代嬗递、农民暴动,中原板荡、夷狄交侵,老百姓惨不忍言呢!但是我们这个“文化”却始终没有丧失它那自高自大、自满自足、居高临下、傲视四夷的崇高地位。——再用一个文化学上的术语来帮肋解释,这就叫做“汉族中心主义”(sinocentrism)。我们这个滚雪球式不断扩大的“汉语民族”,常常被“四夷”、“五胡”打得灰溜溜,有时甚至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我们皇帝对异族的统治者叫爸爸叫哥哥。被人家活捉去了,也不惜忍辱偷生,穿起女服务生的制服,向外族主子“青衣行酒”。

但是奇怪,我们这个“汉族中心主义”却始终没有动摇过。君不见当十三世纪边疆少数民族的蒙古人入侵中原时,他们不是搞一蒙古二色目,把“汉人”打成三等公民?更不见他们把一向“以天下为己任”的汉族臭老九,排班在“妓女”之下,“乞丐”之上(所谓“八娼九儒十丐”)。但是曾几何时,元朝大皇帝不也要开科取士。满口文武周公的臭老九,不还是“四民之首”?

总之,我们传统“中国”凌驾“四夷”的中心主义的观念,盖远在商周时代即已萌芽,至秦汉大一统之后而变本加厉。自此以后汉家制度在东方人的观念中就成为天下的通制。——什么君臣父子、贫富贵贱、男尊女卑、士农工商等等的社会结构、生活方式,人人视为当然。不用说明君贤相、公卿大夫不想去变动它,纵是被压迫阶级出身的私盐贩黄巢、小和尚朱元璋、贫下中农李自成、张献忠也不要去改变它。——满腹怨恨的媳妇,只想去做婆婆;做了婆婆,再去虐待媳妇。因此我们传统社会的发展,便在婆媳之间作恶性循环,兜了两千年的圈子!

或问:婆媳之间为什么不能搞点“自由平等”、“民主法治”、“保障人权”呢?

答曰:这些文明概念,基本上与群居动物社会行为的通性是不符合的。杰弗逊说:“人人生而平等。”其实婴儿呱呱坠地,智愚两分、强弱互见,有什么生而平等呢?

8.6 “自由平等”是社会力量平衡的结果

平等是一种首见于西方社会发展经验中,两种社会力量相争而互不相下,结果和平共存、平等相处的结果。有平等才有民主、自由、人权,法治……,它们都是先有此社会经验而概念化始随之而来的。(笔者曾另有专篇详论之,此处不再多赘。)

我国通俗笑话书上有一首打油诗嘲笑欢喜在墙上写诗的诗人。诗曰:“满墙都是屁,为何墙不倒?两边都有屁,所以撑住了!”

所以所谓“自由平等”、“民主人权”等等这些现代文明的精髓,都不是什么神圣先知的告诫,或圣主明君的恩赐。它们是西方社会发展过程中,偶然出现的“两个屁撑住了”的结果。——而两千年来,我们“汉族中心主义”所发展出来这个“国家强于社会”的模式,则始终是个“一边倒”的模式。只是“一边墙有屁”,则一座平等之墙就永远不能出现,社会永远不能“转型”;宇宙观也就永远不能“突破”了。但是在我们这个古老的模式里,媳妇终有做婆婆之一日。小和尚也可做皇帝;牧牛儿也未始不可点状元……,社会也不无公平合理之处。胡适曰:不觉不自由,也就自由了。大家心安理得,也就无意求变了。

马克思认为社会的发展是生产的社会关系变动的结果,至理明言也。但是马氏的老师黑格尔则认为群众的集体意志,也足以决定群众的集体行为。把他们师徒二人的智慧交互为用,则历史家对我们“汉族中心主义”两千年不变的认识,虽不中,亦不远矣。

8.7 “十年一变”是“转型”的阶梯

以上各节是说明我们东方“汉族中心主义”的宇宙观,何以数千年无法“突破”(breakthrough);“国家强于社会”的政治经济结构,何以两千年没有“转型”(patternchange)?

以下则要说明,我国“千年不变”的老制度,何以在十九世纪中期,也就是“鸦片战争”(一八三九~一八四二)以后,忽然来它个“十年一变”?

君不见鸦片战后,不及十年(一八五〇),便出了个儒释道三妖通吃的洪秀全;再十年之后在政制上又冒出个两千年未尝有的外交部(总理衙门);其后接踵而来便是李鸿章的洋兵洋操、康有为的君主立宪、义和团的扶清灭洋(一九〇〇)、孙中山的建立民国(一九一一)和胡适的全盘西化(一九一九)。差不多都是十年一变。而每一变都是传统中国千年也变不出的新花样。

再看我们“五四”(一九一九)以后出生的这个“老辈”——打我们记事时起,不是每十年一个不同的中国?且看二九(国民党的统一和内战)、三九(抗战)、四九(人民中国建国)、五九(大跃进)、六九(林四文革)、七九(三中全会)、八九(六四)、九九(?)。——也不是十年一变,而且每一变都面目全非;每一变还不都是老中国千年也变不出的新花样?

古语云:“宁为太平犬,不作乱世人。”笔者这一代便是不幸地生于这段人不如狗的乱世。跟着时代翻了七八个觔斗,被翻得家破人亡,还不知伊于胡底?幸存海内,哪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偷生海外做“美国人”做“台湾人”,日子也不那么好过。

痛定思痛,生为现时代的中国人,何以一寒至此呢?一言以蔽之,我们是不幸地生在中华民族史上第二个“转型期”中,而“十年一变”正是转型的阶梯啊!社会转型是痛苦的,是长期的——尤其是这个第二次转型。它不是自发的、渐进的。它是西方帝国主义欺逼之下,突发的剧烈的民族运动和社会运动。吾人亲身卷入这场浩劫,竟能幸存。套句四川话,也应该自庆“命大”了。

8.8 “定型”和帝国主义的关系

但是我们社会这个“第二次转型”,要转出个什么样的“定型”来呢?

那样我们就得搜搜那些压迫我们转型的西方帝国主义的老根。笔者不学,不想效颦先贤再写一本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只是数十年来在多民族的大学课室里所说的话,而为各民族青年所能欣然接受者,再以汉语简述之,以就教于海内贤达耳。

原来也以部落生活为基础的古代白人社会,最初在罗马共和,尤其是与我们东汉同时的罗马帝国的幅员之下,也有逐渐统一的趋势。不幸罗马帝国本身就始终没有摆脱部落的传统。西罗马帝国便是内亡于藩镇跋扈;外亡于蛮族入侵。西罗马既亡,西欧为蛮族(今英法德义人之祖宗)所盘踞,而此诸多蛮族虽终为天主教廷所统一,在精神生活上渐渐趋向于“行同伦”,但在政治组织上却四分五裂。直至九世纪以后,这些原始部落始逐渐进入略同于我国春秋时代的封建制。由封建时代他们也很快的进入一个相互兼并的战国时代。由于国际间的激烈竞争、生产力之不断增长,和中小城市之迅速出现,他们在战国末期也出现了“诸子蜂起、百家争鸣”的现象,这在西洋史上便叫做“文艺复兴”(一三〇〇~一六〇〇)了。

凡此种种,中古的欧洲和先秦的中国,在社会发展的程序上,都有其维妙维肖的相似之处;只是西欧较东亚要晚了一千五百余年就是了。

可是在“封建后”(post-feudalism)的发展中,东西双方就完全南辕北辙了。在东方,我们形成了一个“国家强于社会”的大帝国。在这个模式里我们迂回了两千余年,未能突破,已如上述。在封建后的欧洲则出现了无数个“民族国家”——燕赵韩魏齐楚秦平等竞争的局面,而他们的民族王国之间,却始终出不了一个秦始皇来削平群雄、统一欧洲。

就在这诸多民族国家竞争最激烈的时候,他们的航海技术也有了迅速的突破,使达伽马于一四九八年绕过了好望角直航印度,打开对东南亚的通路。哥伦布于一四九二年也发现了美洲。不旋踵之间,原先那些不见经传的欧洲海盗小国,一个个都变成向海外无限殖民、无限掠夺的大殖民帝国,吸血吮髓的赤裸裸的帝国主义。

亚非拉的无限财宝,无限的良田沃壤,迅速的养肥了欧洲,刺激了生产,引起了工业革命,壮大了城市,也培养了迅速成长的城市中产阶级。它对上要架空王室、排斥教会、夺取政权、解放思想、争取自由。对中层的自己伙件,则要搞民主法治、公平竞争、按理出牌。对下层工农,则恩威兼施、禁止造反。……迅速地一个“社会强于国家”的模式,便在西欧各国出现了。资本主义也就随之而来。以此为基础的“欧洲中心主义”(eurocentrism)的宇宙观,也就囊括了世界。凡与这一宇宙观抵触的一切事事物物,不是“野蛮”(barbarian),就是“异端”(heresy或paganism)。非其种者,锄而去之。在这场疾风暴雨之下,这个地球就是“欧洲扩张主义”(europeanexpansionism)的天下了。

也就在这场疾风暴雨之下,古老中国的大门被英国的鸦片毒贩所冲开。那宗老弱无力而昏聩自大的“汉族中心主义”,就和来势汹汹而新兴的“欧洲中心主义”短兵相接了。

8.9 向“欧洲中心主义”逐步让位

众所周知的,中西文化一经接触,我们那经历两千年无劲敌的“汉族中心主义”就被摧枯拉朽了。因此一八四二年以后的中国近代史,便是一部“汉族中心主义”向“欧洲中心主义”的不断让位史。——也就是由传统中国的社会模式,向现代欧洲的社会模式让位的“转型史”。

有许多现代史家,为顾全我民族的尊严(其实只是面子),乃把这段历史美其名曰“中国现代化运动史”。其实“五四”以前的中国现代化运动与西化运动本是一个铜元的两面。“西化”就是“现代化”啊!

在这历时八十年的“西化”过程中,我们首先向西方让位的是以“船炮”开始的科技西化。魏源(一七九四~一八五六)所说的“师夷之长技”之谓也。在这项科技现代化的过程中,做得最起劲,工作最有成绩,失败也最惨的,要算是李鸿章(一八二二~一九〇一)和他的“北洋海军”了。

可是纵在北洋海军全军覆没(一八九四)之前,通洋务、有学识、有眼光的中国知识分子,已看出科技现代化而没有政治现代化相配合是徒劳无功的。这群人中之佼佼者,要算是张之洞(一八三七~一九〇九)和康有为(一八五八~一九二七)了。但是张之洞毕竟是个做事谨慎而畏首畏尾的老官僚。他虽早已看出“西艺(科技)非要、西政为要”,他却不愿挺身而出,大力谋求政治改革。可是比张小二十一岁的康有为远在一八八八年就不顾一切,直接向皇帝写信,呼吁变法改制了。

早年的孙中山(一八六六~一九二五)虽然也是个改良派(reformist),但是早在戊戌变法前四年(一八九四),他就已经看出旧瓶不能装新酒。要搞政治改革,就得“驱除鞑虏、建立民国”,推翻满清专制,彻头彻尾,重新来过。

在清末这三位政改专家是一个比一个激烈的;一个比一个彻底的。也可说是“汉族中心主义”向“欧洲中心主义”让步,愈让愈多。到孙中山名下,简直就变成政治制度全盘西化,彻底转型了。

但是他们三位先哲却拖著一条共同的尾巴——他们都不愿和这个古老的“汉族中心主义”一刀两断;而偏要婆婆妈妈地来个藕断丝连。

张之洞搞的是“中学为体”,不必谈了。康有为鼓吹的分明是个英国模式的“君主立宪”,他却偏要搬出传统的“今文经学”作陪衬,以表示他所致力的“变法改制”,是“为往圣继绝学”,不是以夷变夏。

孙中山本是领导我们搞政治全盘西化的华盛顿,但是他老来也偏要自认是“承继文武周公的道统”。什么是文武周公的道统呢?三纲五常?君臣父子?男尊女卑?贵贱有别?士农工商?子分嫡庶?婚有妻妾?……这样承继下去,哪还有什么“民国”呢?

凡此并不是表示我们老一辈的思想家的“思想”不彻底。天下并没有什么“彻底的思想家”;甚至没个一思便不再思的思想家。尤其是政治思想家,他们都是他们自己时代的发言人。在上述三位老辈的时代里,我们的社会,我们“汉族中心主义”的宇宙观,对西方模式的让步还没有让到最后阶段。衰势文化对优势文化的让步,原是步步为营的,能不让就不让。它不被逼到山穷水尽、渣滓全销、无懈可击之时,它这个“对立面”只有被摧枯拉朽的份儿。它是作不出有效的反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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