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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枝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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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久位谋面的师傅,过得不如他想象中的好。毕竟,年代不同了,电器已经变成时髦的销耗品,一般人发现家里使用多年的电器故障,通常会购买新的,很少人愿意送修。除非是刚买不久就故障的电器,才有人送修。即便送修,也都是在保固期间内送回原厂去修,师傅的生意可以说是每下愈况。久别重逢的师徒,情份还是在的。了解彼此近况之后,他给傅提了建议:“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经常受托帮忙要搬家的人处理一些电器及家俱,其中不少好东西,稍加修整就可以用,也许我们可以成立的「二手电器」的服务中心,像跳蚤市场那样。”师傅的人生经验十分丰富,除了很惊讶于他的创见之外,立刻猜到:“你变得这么积极,是不是谈恋爱了?”

“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自幼失怙的他,忍不住对师傅道出实情。“师傅,你可不可以帮我去提一下。”师傅听了面有难色:“你说的是国小旁边那家卖蚵仔煎及花枝羹的?孩子,趁早打消念头吧!伊的阿母势利得很,早已经帮伊物色好婆家了,对象是他们的上游供货商,有名的花枝大王……”他的眼睛停留在手腕上的古董表上,发觉指针和表面渐渐模糊成一团。

筹画中的“二手电器服务中心”还没有正式开张,含笑的喜讯已经悄悄在社区中传开。秉砚每天晚上跟着垃圾车经过她家的店时,垃圾也改由另一个欧巴桑处理。据说,为了拍婚纱照,她家的店面还特别歇业一天。看不见她,整个城市都空了。她会幸福吗?应该会吧!秉砚预测她能够幸福的同时,也确定了自己即将失去这份幸福。而他,能为她做些什么吗?也许,不做什么会比做什么更好吧!一方面,他这样劝服自己,另一方面,他又不甘心。选择一个黄昏来临前,秉砚乔装成等待公车的路人,在她家的店面前观望。狐群狗党们说的没错,她果然是脸臭臭的,从来没有露出笑容。他抓准时间,趁她母亲不在店里的时候,叫唤她:“含笑,你可以出来一下吗?”见了他送的新婚礼物,那只古董表,她怅然一笑:“如果,你早一点送来,也许今天的局面不是这样。”笑中有泪、有怨。“这是你选择的幸福,不会错的。”他像是安慰她,也像是为自己卸责。“这是我妈妈为我选的幸福,希望不会错。”她显然是在安慰自己。

艾笑结婚了。秉砚没有再为自己买手表,时间对他而言是多余的。蜜月旅行回来,含笑娘家的店面贴出顶让的广告,想必是生活过得不错吧!秉砚要求自己忘了这个人、忘了这件事。不过,生命中有些人、有些事,一直是忘不掉的。问题不在于够不够努力去遗忘,而是他或它理所当然地存在。几个星期过后,含笑和母亲奇迹般地回来了,她们家店面继续经营着,前来捧场吃蚵仔煎及花枝羹的旧雨新知挤满店面。“是啊!阮女婿说:「好好一间店,顶给别人太可惜啦!」不如自家人好好做下去,对厝边头尾这些爱护我们的顾客也有交代。”老板娘讲得口沫横飞,客人来一个,她讲一个,好似怕人误会她们母女无路可去才走回头。而含笑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夜里仍在清洁队工作的秉砚,白天在新开张的“二手电器服务中心”帮师傅的忙。一次周末的深夜,师徒两人酒酣耳热的时候,师傅凑近他耳朵跟他聊起八卦:“我听开中药房的阿清说,含笑她那个丈夫无路用!到现在还没有办法让她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秉砚听了大哭。他觉得是他的胆怯耽误了她的青春,结果让两个人都过得不幸福。

遍后的含笑,清早来开店,傍晚就离开,回婆家去。夜里倒垃圾的欧巴桑一个换过一个,只有秉砚还定时守候着她店里的垃圾,不分晴雨。而他想见她的念头,愈来愈强烈,像即将登陆的年度第一个台风那般,没有人能准确预测它的威力及可能造成的伤害。但毕竟台风只是一时的过境,他对她思念却盘据在内心深处,久久不散。强烈台风在午夜过境前转为中度,隔天清晨已经风平浪静。整座城市像哭花了脸上妆粉的女子,断碎的路树与破裂的招牌零落在马路上。中午秉砚被临时通知去上班,沿着大街小巷清运垃圾。经过含笑的店面时,秉砚的心跳得很厉害,也矛盾得厉害。他既希望能够和含笑见上一面,又宁愿她因为台风没来开店做生意。

人算不如天算?或者应该说:是因为人想得太多,所以常常错过上天给的提示。卖蚵仔煎和花枝羹的店面的确没有营业,但铁门是往上拉开的。店里只有含笑一个人在。“不放心店里的情况,过来看看!”结婚届满一年的她,说话的态度落落大方,和婚前的小家碧玉有很大的不同。“谢谢你送我的结婚礼物。我也准备了一项礼物要给你,在店里的抽屉内搁了很久,没有机会见你一面。今天什么时候下班?我拿给你。”“绕完这趟就先休息了,下午五点才正式上班。”他鼓起勇气约她:“三点半,在国小门口见!”暂时收工之后,秉砚特别回家换了一身的白衣白裤,他坚持要留给她最好的印象,即使他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但是,爱情是永远的,他相信。没有任何得失心的她,如期赴约,净雅的装扮,让她脸上淡淡的口红显得特别出色。她当面交给他一个礼盒,里面装的是一只名贵的瑞士手表。“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收。”他推拒。“青春无价。这是我仅能给你的了。”她黯然地说,流下眼泪。

“含笑,名字叫做含笑的人是不能哭的。”他慌了,本能地将身体向前倾,拥抱了她。毫无意识的动作,却像预演了千百遍。她主动带他到店里,穿过提供顾客饮食的前场、经过准备食材的后场,来到小小的房间,堆栈着几箱干货,和一张铺着紫色细花图案的单人床。“想不到吧!这是我小时候的房间,这张铁床是我爸爸生前亲手做的。自从九岁那年,他离开以后,我只能靠着这张床想念他。”她的眼泪,流在他强健的臂弯里;她的故事,留在他脆弱的心里。“我不怪我妈,一个年纪轻轻就守寡女人,对生命的无助是没有人能理解的。自从她知道帮我安排了这桩婚姻是要我守活寡,她的后悔也是没有人能够体会。”几近相同的身世,让他想起逝去的父亲、半生守寡的母亲,以及飘零的自己。此刻,铺着紫色细花图案的单人床上,两颗孤独的灵魂相互依靠着、探索着,一如双飞的蝴蝶。如果爱情与道德必须被选择,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爱情。但是,他们都不愿意让自己的选择伤了别人的心。原来,爱,无关道德,无关拥有,当你真心爱一个人,就必须学会让爱延伸。

她的母亲、她的丈夫,是她天经地义必须爱的人,当然也成了他必须练习去爱的对象。尽管灵魂已经进入彼此的深处,身体却有它的分寸。她拿出医师交代给她的试,取走他年轻的身体里最神秘的宝藏。只因为无论如何要有个孩子,是她和丈夫双方家族共同的心愿。与其使用不明的来源,不如由他亲自提供。用另外一种方式,他答应让她成为真正的女人。为履行保守这个秘密的承诺,他愿意永远不再见她。

他结婚那天,正好也是她生产的日子。这个巧合是事后才知道的,习惯在茶余饭后聊天说笑的师傅,欢欢喜喜转达这个消息,完全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不知是中药房的老板实在爱黑白讲笑,还是他配的「东方威而刚」真有药效,你看人家不是把孩子都生下来了。听说,是一个金孙喔,全家人都疼得像个宝。那个卖花枝羹的含笑,现在每天都嘛哈哈大笑。砚仔,换你要加油啰!赶快给你妈抱一个孙子。”八卦的一段话,秉砚只听进去了其中的几个关键词“含笑,现在每天都嘛哈哈大笑。”但愿,她过得幸福就好。“你爱我吗?”秉砚新婚的妻子,每天在床头床尾问他不下百次,他总是知足惜福地抱着她,闭着眼睛、深情地回答:“爱!”只有秉砚知道:世间上,有些爱是永远不必说出口的。他的手腕上,一直挂着那只瑞士名表,日日夜夜不肯摘下,分分秒秒诉说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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