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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讲 《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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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感万事皆空,好没意思。有一天他在路旁坐着,无聊之极,见路上走来一个道士,唱着一支《好了歌》,意思是说什么都是好,可什么又都是了。他听着似懂非懂,就对道士说你这歌很有意思,但我听不真切,听来听去就是一个“好”,一个“了”。道士说倘若你能听出这两字,说明你还行,还是有点佛缘的。甄士隐一听这话站起来跟着他就走,一去不回头,入了空门。再回过头去说贾雨村,说起来也算个世家,可无奈家道中落,人口衰退,最后只剩他孤家寡人一个。

进京赶考,因盘缠不够,滞留途中,借了苏州阊门十里街仁清巷内的葫芦庙住下来,写点字,画点画卖了度日,日子过得非常凄惨寂寞。

住在葫芦庙附近的甄士隐,有时就把他叫到家里来,和他喝酒,聊天。

彼此都是读书人,聊点诗文什么的,还挺投机。有一天贾雨村在甄士隐的书房里看见一个丫头,这丫头也是好奇,回头看了他两眼。这两眼可不得了,不由他激动万分,心想自己潦倒到这一地步,还有女人来看他,可见自己还行,一下子就有了自信心。心情也好起来了。在一个中秋的晚上,他和甄士隐赏月喝酒,作诗作文,他写的诗都是胸怀大志的气概,甄士隐便觉此人不凡,有心帮他一把,就说你是个有才能也有志向的人,这样吧,我来资助你进京赶考。从此贾雨村时来运转,他进京赶考,一举中了进士,当了官。可是此人命多乖蹇,不久又犯了事,被贬了官职,干脆做一名游士,四方游历,或给人做塾师,就是当家庭教师。后来到了南方一户官府人家教他家女儿,就是林黛玉。不久他的案子又平反了,官复原职,要去京城上任,正好林黛玉的母亲死了,父亲决定让林黛玉去京城她外婆家,于是便托贾雨村护送,一路进了贾府。

开头这一段发生的两件事是很有用意的,一边是这个叫甄士隐的人识破了玄机,离开红尘,遁入空门,于是“真事隐”。另一边是那个名为贾雨村的人,走进了贾府,这个红尘世界,“假语村”则开了张。在这第一回里,一个在幕后作好了准备,真事隐进了空门,只流露出一点信息;一个是迈入了富贵温柔之乡的贾府,尘世便拉开了帷幕,前台的戏要开场了。

隐入了幕后的“真事”,其实主宰着前台故事的进行,是通过一些神秘事情而透露出来的。就像僧道两人事先对石头的承诺:我将你放至人间,我会不断施法保护和监督你。这保护和监督是体现在什么时候和地方的呢?我想有这么一些值得注意的情节。一是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图曲演红楼梦”。这天宝玉到宁国府来玩,喝多了酒,被贾蓉的媳妇秦氏安排在自己房内午睡。秦氏名叫秦可卿,要论辈份是宝玉的侄媳妇,这么安排是有些不妥,但就如秦可卿说的,“他能有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于是便不忌讳了。宝玉也很满意素可卿的房间,因为房间的布置有着一种艳情的气氛,照现代用语说也就是性感的气氛。宝玉在这里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中他随了一个酷似秦可卿的女子去到一处人迹稀少、飞尘不到的地方,心里很觉欢喜,想“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然后就有歌声传来,是启发他的意思,唱的是“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意思是很明显的。但宝玉并不觉得什么,只是心旷神怡,十分自在。

歌还没有落音,便走出一个仙姑,自我介绍是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专门掌管尘世中的儿女之情,现在就是来视察的,并且指出她和宝玉的相遇不是偶然,而是受了某种指示。接着就带宝玉四下里去游玩。

她带他走入太虚幻境,进到一座宫殿,宫内有许多配殿,挂着许多匾额,有“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等等。警幻仙姑带他进了“薄命司”,让他看册子,册子的每一页上都是一幅画配一首诗,暗示着贾府里女子的命运,结局大都是不幸。宝玉看了似有触动,却并不理解内中含义,警幻仙姑只得作罢,带他走出,去另一处听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曲子。歌词大意都是表达情感爱怨的无奈和无果,再怎么也是水中月,镜中花,到头一场拐,还不如趁早抽身退步。宝玉听了只觉得声韵凄婉,还是听不出个名堂,一片茫然。

警幻仙子只得拿出最后一着,那就是让宝玉亲身经历一场性事,于是便把他引入一间绣阁,许配他一名叫可卿的仙姑。意思是“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让他晓得,情爱到了头也不过如此,再是快乐也挡不住时间的转眼即逝,有还不如没有,无须伤感。但宝玉依然不觉悟,反是“柔情缱绻”、“难解难分”,和可卿仙姑携手出游,几乎误入迷径,被警幻仙姑大喝“作速回头要紧”。就此结束了这个具有启迪意义的白日梦,可说是无功而返。这其实是一次“回家”,从“假语村”回到“真事隐”的经历,也可说是那僧道两人对他尘世游历的一个提醒,以免他陷得太深,受苦太多。可惜没有成功,也是他尘缘未了,还须阅历一番。

在这个家族中,还有一人也受到过来自幕后的启迪,那就是王熙凤。如先前和尚所说,是有一伙风流冤家一同下凡,石头是夹带其间,它充当了个情种,也可说是个情圣。王熙凤也是个其中的尖子,她是在权势上的拔尖,代表着另一派的,所以也是配受“太虚幻境”启迪和照应,并且聆听几句“真事”的。那是在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这一晚,凤姐在睡梦中,恍惚见到秦可卿进来,向她告别,说要走了,却有一件心事未了,和别人说是没用的,只有和婶子凤姐说。她说,“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王熙凤听了觉得大有道理,便问怎么才能永保无虞。素可卿则冷笑了,说“否极泰米,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然而却是可做一点补救的,那就是在盛时筹划下衰时的家业,即“丰年不忘灾年”的意思吧。然后她就向王熙凤提了两条意见,也就是指出她管理上的两个漏洞:一是没有固定的祭祀祖宗的钱粮,二是没有固定的开办家塾的钱粮。这两项支出没有列入财政开支计划,是大大的失误。祭祀上的费用可置办地产房舍,这是可以永保的,因为将来即便遭到罪贬,凡物都要充公,这祭祀产业却是不充公的,其时,子孙回家也可务农读书。而办家塾这一条则重在抓教育,确保书香门第的根基。有意思的是,秦可卿对王熙凤交了这盛极则衰的底,又指出激流勇退的路之后,还告诉王熙凤说很快就会有件喜事,指的其实是元妃省亲。所以这就说明贾家的上坡路还没走到头,王熙凤还大有用武之地。同第五回的结果一样,事情还早着呢,温柔和富贵还有着享用,所以也还不到觉悟的时候。

到此,我们似乎可看到,太虚幻境的使者是以秦可卿来担任的,她来启迪过两个人,贾宝玉和王熙凤。对前者的教育是情爱的无意义,后者则是荣华富贵的不长久。无奈这两人都在兴头上,怎么也不开窍,一昧的我行我素,以至遭来暗算。其实这也是一次斩断尘根的机会,可到底两人劫数未尽,又中途返回。那就是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事情是这样的,王夫人让贾环替她抄“金刚咒”,这个贾环是贾政的小老婆赵姨娘生的,本来就低人一等,生性又委琐,很不招人喜欢,被人轻视惯了,此时受到王夫人重用,好比领了圣旨,十分张扬。他命人点灯、倒茶、剪蜡烛花,又责备人挡了他的亮,很惹人烦。只有一个丫头,叫彩霞的,同他要好,还听他的,也教他些做人识相的道理。然后呢,凤姐和宝玉来了,宝玉一来就上炕,滚来滚去的撒娇,非让彩霞拍他睡觉。贾环见他受宠的样子自然心生妒意,再见他去招惹彩霞,更来气了,便装作失手,将蜡灯推翻,蜡油兜头浇在宝玉脸上,烫得不轻。这可闯了大祸,王熙凤骂了贾环,又骂赵姨娘不教导儿子,这话提醒了王夫人,立即把赵姨娘叫来训了一顿。这天恰巧有一个马道婆进贾府来请安,这马道婆是个穷道姑,是宝玉的干娘。富家孩子认穷干亲,是为了好养。马道婆看了宝玉,又各处走了走,最后来到赵姨娘房内。赵姨娘正憋了一肚子的气,见了马道婆,不由向她大叹苦经,并且贿赂马道婆,让她施魔法暗害贾宝玉和王熙凤这两个宠儿。然后马道婆就施展开了,剪了两个纸人,各写上那两人的年庚八字,再各合上五个纸剪的鬼,让掖在各自的床上,她再回家去作法。不几天,那两人就大发作了,先是发疯,接着昏迷,然后就人事不省。百般问医求药,求神拜佛,没一点效果,最后连气都快没了。正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却听有隐隐的木鱼声,也是病急乱投医,赶紧请进来,见是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人。那道人对贾政说:“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有符水?”贾政听这话心里不由一动,想到宝玉的那块玉,那和尚就让他把玉取来,说是持颂持颂兴许能好。玉取来了,和尚放在掌上,长叹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股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也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33天后,两人便痊愈了,再接着在尘间闯荡。从这段情节来看,我们可了解那僧道二人确实履行了关照那石头的诺言,同时也表示了它在人间的阅历还没完。

现在,我们是否可以确定以下几点:

一、在贾府上演的人间戏剧幕后的那个所谓“真事隐”的神仙世界,是以“太虚幻境”命名的。

二、太虚幻境其实主宰着贾府的剧情发展,或者说贾府的一切都早已在太虚幻境有了安排。三、贾府的年轻人物均是由那僧道二人携下凡间投胎入世的一伙“风流冤家”。四、在这伙风流人物中,秦可卿可说是始终仙缘未断,是率先退回去的一个,她似有责任启发这批同行者及早醒悟,打道回府。五、贾宝玉和王熙凤是这伙风流冤家的精英人物,他们可说是被放在尘世的最中心,风口浪尖,他们历经的是这人间戏剧的最精髓:温柔乡和富贵场。六、这温柔乡的人间形态便是以大观园为舞台的儿女情爱悲欢,宝、钗、黛是故事的中心;富贵场的人间形态则是贾府的权力阶层,以贾母为首,王熙凤地位虽不高,却因种种原因是个具有实权的执政者,探春可说是个后起之秀,也是个有权力理想的人。然后我们再来仔细看看这温柔乡、富贵场的幕前形态,也就是人间形态——贾府的状况,看看在那个具有主宰性质的太虚幻境里的规则,究竟是如何在人间形态的贾府里得到实现的。

据那位冷子兴介绍,贾家是一个渊远流长的世家,始祖是东汉时期的封侯,叫贾复,《后汉书》上都有记载,所谓“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后来又有女儿选入宫中,则成了皇亲国戚,显赫一时。然而,当故事开头之时,也就是石头下凡的时候,贾家已经走在下坡路上了。原因有很多,总起来看有这么几条,一是儿孙对仕途经济没了兴趣。贾敬一心炼丹,把世袭的官位直接传到儿子贾珍手里,贾赦虽袭了官,却生性庸俗,心思放在讨小老婆上,只贾政做官比较积极,可无奈下一辈的没一个像他,贾珍是个纨绔,宝玉是个自由民主派,有个好孩子贾珠,又早死了。其他子弟,也都是吃着皇粮封地,只顾享乐,无心读书,教育水准日益下降,呈堕落的趋势。二是财政上开销庞大,挥霍无度,管理混乱,乡下年成又不好,收租总不能令人满意,可说是入不敷出。这其实也是封建经济走向衰微的一个表征,而宝黛的爱情悲剧也就是在这个大背景下拉开了帷幕。贾宝玉可说是典型的贾家末世的产儿,只有在这样一个纲纪松懈的环境里,才可能酝酿成他这样的情圣,自由纵情地去恋爱。但也正是走在危途上的贾家,必须要他放弃他的最爱,与薛宝钗结合。这一桩婚姻具有挽救贾家的可能性条件,一是传宗,因林黛玉体弱有固疾,性格乖张,身心都欠健沟,薛宝钗则正相反,各方面都表现出贤妻良母的特质,对于矫正宝玉的坏毛病也有好处。二是从经济上补充实力,薛家是商贾之家,是新生资产阶级,与他们的联姻是对贾家前途的一种保障。关于这些,人们说的已经够多的了,我要说明的只是,贾府这个温柔乡、富贵场的人间场所是如何合情合理的执行它幕后的裁决,体现出太虚幻境里的对于人生和历史的抽象定理,这就是幕前的“假语村”和幕后的“真事隐”的关系。

我们不要小勾那个虚幻的后景,把它称作“唯心主义”的局限性,这其实是一个形而上的境界,倘若没有它,那么前台的一切细节,便如一盘散沙,孤立地存在着,而它们的聚合则是出于偶然性。唯有在那个后景的笼罩下,它们才是一体的,并且这堆琐碎的事物才不再是琐碎的,终与日常的生活有了区别,不只是现实世界的局部的翻版,而成为曹雪芹的《红楼梦》一个完整的独立的心灵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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