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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功成身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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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手护卫们追得更急,四面八方的人皆向这儿赶,呐喊声如雷。

六人正走间,前面一座花亭人影连闪,一字排开八名打手,中间两人赫然是端木长风和一名老太婆,拦住去路叫:“慢来!说清楚了再走,朋友。”

岷江墨蛟哈哈狂笑,扭身一跃,“噗通通”连声水响,六个人全向水中一跳,水花一涌,不见人影。

天气太冷,谁愿意下水追人?水底昏黑,追也追不上,何况端木长风的水性不登大雅之堂,老太婆更是不敢下水。

北溟四老和毒王从西北角脱身,前面出现了高有两丈的围墙,墙的那一边是春泉坊的百尺巷,不再是相府的地境了。

距围墙尚有三二十丈,斜刺里冲出三十余名劲装打手,奇快地阻住去路,两面一分,拦住了。

“我,金角黑龙帮主郭三。朋友,留下大名再走。”为首的打手大喝,声如沉雷,手中的沉重雁翎刀闪闪生光,在朦胧的火光下,发出耀目金芒。

毒王桀桀狂笑,站住说:“好哇!原来是黑龙帮的帮主大驾到了,有你老兄出面留客,老夫深感荣幸。我毒王毒祖宗于诚。来来来,老夫倒想看看你怎样留下老夫。”

黑龙帮拥有百余名可独当一面的高手,两位副帮主刘相谊,洪斗,更是艺业出众,勇悍如狮。而香堂法主段回,更是可吞刀吐火,妖术通玄的妖道,驱神役鬼法力无边,工于心计阴狠恶毒,黑龙帮上自帮主下至帮中的小跑腿,无不畏他如蛇蝎,敬之如鬼神。

郭帮主一听来人竟然是无人不怕的毒王,吃了一惊,身不由己打一冷战,本能地移向上风,大喝道:“用毒弩射他。”声未落人便暴退,未曾交手先已丧胆。

应声纵出八名打手,每人手捧一具匣弩。

不等打手们发射霸道的匣弩,毒王已一声长啸,向北面飞纵,大袖迎风急挥。

四老也同时后退,两起落便远出五六丈外,向下一伏,弩箭力道凶猛,而且一发九技,四老虽气功到家,内力惊人,但也不敢冒险以身试管,怕弩匣中藏有可破内家气功的暗器,黑夜中不能逞英雄。

箭如飞蝗呼啸而至,越顶而过,啸声尖厉刺耳。

蓦地,两名匣弩手向前一栽,爬不起来了。接着,又有三名倒下啦!

“屏住呼吸退!”郭帮主大叫。

三名匣弩手不待吩咐,已先一步退回,手忙脚乱地地装箭。匣弯这玩意好是好,只是必须发后重装,一发不中,本身便相当危险。有些巧手机匠可制连环匣弯,但体型大,不适合江湖人使用,而且也携带不便,故少人问津。

毒王一声怪笑,从侧方急冲而上。

郭帮主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屏住呼吸急迎,雁翎金刀风雷骤发,幻起一道令人眼眩的光华,以雷霆万钧的声势,迎着毒王攻击。

“铮铮”两声暴响,刀剑凶猛地接触,暴出一阵火星,两人一触即分。郭帮主斜退八尺,突然双脚一点,远纵两丈余,方敢呼吸,然后再次屏息飞扑而上。

如此屏住呼吸相搏,一沾即走,岂能持久?毒王大笑道:“许你拚三招。”

“铮铮!”两人再次一触即分,似乎势均力敌。

两次接触,郭帮主已知糟了,心中雪亮,自己每一次皆用的是拼命的打法,每一次皆用了全力,却占不了丝毫便宜,万一对方不硬接,而用虚招缠住他,那时,呼吸能屏住多久?

用劲出招,想不呼吸事实上不可能,三招之内如胜不了毒王,那就死定了。

他脚下一顿,进退两难。

“接你的第三招,来呀!”毒王怪叫。

北溟四老在远处列下剑阵,准备迎击贼众,贼众心惧毒王,谁也摸不清四老的底细,不敢冒失地冲上。

正危急间,毒王身后来了三条黑影,势如电射星飞,沿一片梅林侧方飞掠而至,叫声入耳:“郭帮主,拦住了什么人?”

郭帮主大喜过望,大叫道:“是毒王于诚和四个小辈,彭夫子快来。”

彭夫子,指谋客彭孔,这家伙平时穿儒衫,以夫子自居,主持黑龙帮黑鹰会,是事实上的头儿。他的家在相府的右邻,家财亿万,自立门户,严世藩也称他一声夫子,不敢以奴才看待他。表面上他是个文弱书生,其实是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人。

毒王当然已经摸清众贼的底细,不在意地狂笑道:“姓彭的,你也来啦!一起上好了,哈哈……”

笑声未落,三黑影已经到了,黑夜中难以分辨脸貌,三个人都穿了袍,浑身已被雨水湿透,也无法从衣着中分辨身份。

“夫子请退,待本法主拿下这些孽畜。”第二名穿袍的黑影沉声叫。

四老的老大井期吃了一惊,叫道:“于兄,咱们走,是妖道段回。”

可是,已来不及了,蓦地狂风大作,似乎远处的火光突然消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怪叫声刺耳。接着,头顶上出现了无数金甲天神,浑身裹在绿火中,挥刀挺抢凌空下搏,令人望之魂飞魄散。

四老和毒王明知是妖术,但不敢不挥剑自保,立即陷入重围,神兵前仆后继,潮水般涌到,刀枪着体,必令五人感到如中电殛,奇寒彻体,不封架更糟。只片刻间,五人已是互不相顾,头脑昏沉,气血渐衰,出现虚脱之象,支持不住了,绝望的念头油然而生,生死关头已至。

蓦地,半空中响起一声炸雷,两道像闪电似的光华齐至,突然一合。接着长啸声震耳,眼前幻影全消。

“啊……”惨叫声惊天动地,有人发出了濒死的叫号。

五人几乎同时脚下一软,精疲力竭地坐倒在泥泞中。

眼前一亮,但光华已消失,金甲天神形影全无,无数金色的纸人纸马纷纷落地,人马皆长仅三寸,毫无异处。

毒王坐倒的地方站着三个人,一个是手向天伸着的法主段回,叫号声余音已尽。另两人是柴哲和云笙姑娘,两把神剑全贯入段回的体内,尚未拔出。

毒王神智一清,一看便知法主定是要乘机近身擒人,柴哲和姑娘恰好赶到,以喝声示警,仗神剑可以辟邪的声威,一举刺杀妖道,救了他的命。

前面远处的郭帮主带领帮众,已退至围墙下。

后面不远处,彭孔与另一名黑影吓呆了。

柴哲飞起一脚,乘势拔剑,将段法主的尸体踢得飞抛三丈外,向姑娘低叫:“小妹,照顾五位老爷子,我收拾他们。”

声落,身形一闪即逝,突然出现在彭孔两人的身前,叱道:“通名,你们两人大概不是无名小卒。我,山西柴哲。”

彭孔神魂入窍,大吼道:“果然是你这恶贼闹事,你死定了。太爷彭孔。”

另一名黑影拔剑出鞘。大叫道:“太爷刘相谊。彭夫子,并肩上,杀!”

柴哲一声冷笑,手下绝情,对攻来的两支剑不闪不避,剑出“八方风雷”,霜华剑的光华幻化为一道剑网,身剑合一疯狂地卷入,剑芒突又向八方分张,风雷声骤发。

“噗!”彭孔的剑先一刹那刺中柴哲的左胸。

人声倏止,风息雷隐。

刘相谊屈膝跪下,两膝盖骨全碎了。

彭孔持剑的右手脉门,被柴哲扣实,霜华剑奇冷如冰的剑尖,抵在彭孔的咽喉下,两人面面相对,状极可笑。

“你就是相府的首席狗头军师彭孔?”柴哲冷然问。

“你……你……”彭孔含糊地答。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如果躲在复壁密室之中,我到何处去找你?你这厮……”

“彭某已落在你手中,要杀就杀,不必逞口舌之能。”

“哼!在下还不想杀你。”

彭孔一听口气有救,心中暗喜,急急地说:“你要的是罗龙文和金银珠宝,彭某替你尽力,擒住罗龙文交给你,并奉送金珠一万。请拿开剑,咱们好好商量。”

“目下在此地谈条件,不合时宜,咱们到外面谈谈。”柴哲冷笑着说,左手一带,一靴尖踢中彭贼的中极穴。

彭贼“嗯”了一声,“噗”一声跌坐在地,浑身俱软,狂叫道:“救命……救……

命……”

柴哲一掌将他击昏,骂道:“原来你也是个怕死鬼,造孽钱太多,怎能不怕死?”

刘相谊已成了个废人,恐惧地叫:“在下只……只是相府的门……门客,阁下与……与他们的恩……恩怨,与……与在下无关,饶……饶我一……一命……”

柴哲也一掌将他劈昏,自语道:“我才不会杀你,杀你污我之剑。”

围墙附近,机伶鬼郭帮主已带着贼众溜之大吉。

北溟四老与毒王并未受伤,只是力竭而已,五个人把妖道段回剁得稀烂,方在柴哲的帮助下,带了两个被击昏的人,越墙走了。

相府的五府共冒出六处人头,火光烛天,细雨压不住火势,各处仍有呐喊声传出,救人救火乱成一团。

这一夜,相府是一夕数惊,直乱至天色大明。袁州城民心大快,但每个人虽喜在心头,却不敢现于辞色,因为走狗奴才四出穷搜,四座城门全日封闭,挨户捉拿刺客,闹了个鸡犬不宁。

一连三天三夜,城外的三座碉寨先后被人乘夜攻入,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大吉,逃回的人众口一词,说是被柴哲带了无数武林高手,里应外合攻破的。

三夜中,相府的人没有丝毫休息的机会,整夜闹刺客,怪火时起,共烧毁了数十栋房舍,全府陷入恐怖之中。

西府的珍宝被盗,东府的十余万两黄金,平空在内库失踪,中间的相府也丢了价值数十万的珍玩。死伤的人逐日增加,每天由南面抬出的尸体,总在四十具左右。

第四天,聪明的人开始为自己打算了。当晚,南府严鹄的府第,在二更初时便开始闹刺客,火一起,那些聪明人趁火打劫,顺手牵羊带走了不少金银珍宝,脚底下抹油,逃出相府亡命天涯去了。

第五天的夜深,第一次闹事的刺客已走,严绍庆的东府右端的倚天阁,陷在熊熊烈火之中。除了救火的人,所有的护卫和打手,不得不找住机会喘息,各回住处养神。

中府右面的一列房舍,靠南的一栋大厦,安顿着端木鹰扬一家子。北面的一栋大厦中,住着灵狐冯喜娘。这儿原是彭孔在相府的当值宅第,主人已失了踪,手下的爪牙死的死,逃的逃,显得冷冷清清,死气沉沉。冯喜娘铁青着脸,坐在大厅中,尚未更衣,浑身水淋淋地,几个仆妇正在劝她回房更衣。厅门外突有人叫:“小相国派奴婢前来传话,不通报怎行?”

“彭夫人已经累了,任何人也不准打扰。你回复小相国,有事明天再说。”是把门人的回绝声。

灵狐推椅而起,向仆妇说:“你们自行安歇,我去见过小相国之后,便回家歇息了,不用等我。”说完,挪了挪剑把,走向厅门。

门外把门的人,仍在和传言的人争论不休,一个坚持进来,一个坚持不允。她走近厅门,两位老仆默默地拉开沉重的中门,门外火光熊熊,可看清门外仍在争吵的人。

她一脚跨出厅门,讶然问:“咦!小相国那儿,似乎没有你这个人,你是新近调去侍候小相国的吗?”

传信使者竟然不行礼,拨开把门人上前说:“你是冯喜娘么?我,山西柴哲,给你一箭!”

声落箭出,铁翎箭脱手飞射灵狐的胸前七坎要害。灵抓反应奇快,伸手接住了来箭,冷笑道:“雕虫小技,还你。”声未落箭已出手,也射柴哲的七次。

“还有呢!”柴哲同时叫,双手齐扬,两道淡影先后飞出。

灵狐不知柴哲使奸,接了第一支箭,发觉劲道并不怎么凶猛,这种手劲怎能伤得了她?

因此戒心消了一半,傲气和愤怒。仇恨,一古脑儿涌上心头,伸一个指头一敲,敲飞了第二支箭,顺指再敲第三支,并伸手拔剑。

同一瞬间她叫:“倒!”原来她回敬的铁翎散射中了柴哲的七坎要实。

也在同一刹那,她的手指敲中了第三支箭。

“给你全尸!”是柴哲的叫声,与她叫出的“倒”字同时响起。

糟了,第三支射来的不是箭,而是藏锋录,手指斜敲在录刃上,手指不见了,录一闪即入,没有任何回避的机会,贯入她的右胸,录尖透背三寸,活不成了。

“哎……”她狂叫,连退三步退入厅门,仍然拔剑出鞘,身形未稳,她即奋余力将剑掷出。

柴哲根本不予理会,剑尖击中胸口,反弹坠地,他仅退了一步而已。接着抢入厅中,一把拖倒向下栽的灵狐,取回了藏锋录,抬回两支铁翎箭,在闻警赶来声援的贼人赶到前,像是一阵清风般遁走了。

其实他并未远走,藏在南面大厦的飞檐下。不久,屋中的人全部奔向灵狐的大厦,他方飘身而下,鬼魅似的闪入了后宅。

在一处而南道尽头,碰上了两个黑影,他闪身隐在壁下轻吹一声口哨。

两个人影左右一分,传来了一声回答的口哨。

“请随我来。”两个黑影现身低叫,赫然是古灵和文天霸。

两人带他转了数条秘道,在一座墙壁前站住了。

“就在里面,希望哥儿留一份情义。”古灵黯然地说。

“我会的,灵老,请放心。四更初,群雄再来闹一次,你们可以乘机脱身了,不然明天恐怕来不及啦!请便,小可进去了。会面之地在城东半里的锦绣谷,明天见。”

古灵和文天霸悄然走了,他拉开一块壁砖,揪动里面的拉环,只听隆然一声,三尺宽六尺高的一段墙壁向内移远三尺停住了,灯光外泄。

他闪入壁内,转入一座精美而小巧的花厅。

银灯高照下,里面的七名老少女人吃了一惊。其中赫然有化名闵子康的女郎,也是端木长雄的妻子。

闵子康大骇,抢至壁下摘剑。

剑的系带突然折断,“啪”一声自行坠地。柴哲喝道:“请勿误会。端木老夫人,千万不要去扳动警铃把手。”

“你……”老太婆手脚发僵地叫。

“区区是柴哲,特来传信,请相信小可的善意。”

“你……”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尊夫支持至今,已是情至义尽。念在往昔的情谊,数天来小可极力避免与尊夫及两位少爷照面,可说已经够朋友了。明天将是决定性的一天,生死关头,请老夫人转告会主,务必在明日离开,不然将玉石俱焚,后果极为严重。言尽于此,后会有期,请珍重。”

柴哲泰然地说完,倒退出室,壁门徐合,他已走了。

次日破晓时分,东门外到了五乘大轿,八匹健马,一百名盔甲鲜明的官兵,踏着整齐的步伐,到城门口叫门。

八骑士是柴哲、云笙姑娘、千手修罗、龙骧、虎卫,和乌蓝芒奈山的金刀伏魔、三寨主金蛇剑、使女毓青。他们都经过名家帮忙,替他们化装易咨,穿一式市昌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属员的服式,雄赳赳八面威风,他们的职责,是协助袁州官府办事,明里负责保护押旨中官的安全,暗中负责保护闯虎穴龙潭的栗推官。

百名官兵叫开了城门,南京来的推官带来按察使的属员,谁敢留难?江西有三位按察使,官位比布政使低一品,但似乎权力要比布政使大些,掌一省刑名按察之事,纠贪邪,惩奸暴,平冤狱,雪枉抑,以振扬风气,澄清吏治。布政使为一省之长,但如有读职的重大过失,按察使可以直接搜集罪证呈报部院。江西分为三道,每道分设一位提刑按察使,辖下的府州县的官吏,听说按察大人即将来巡,那些贪官污吏必定胆战心惊。

当天色大明,东门城头上的兵勇大吃一惊。春雨初晴,天宇中云层薄,大地罩上了一重轻雾,雾影中,距城两里左右,隐约可看到一列列军帐,辕门外,三面大旗迎风飘扬。第一面是认军旗,上面绣着斗大的一个“祈”字。第二面是将旗。第三面是军旗。认军旗上绣的一行小字看不清,走近方可看到绣的是:“巡抚江西地方兼理军务”。巡抚原来不兼军务,三年前方行定制,巡抚的职权增大了。

巡抚大人勒兵城外,事先一无所知,来得大突然,心怀鬼胎的人自然害怕。城中骚然,相府的人心惊胆跳。

巳牌初,严府派人前往军营打听消息,被赶回城内。巡抚大人不接见任何人。

巳牌正。栗推官带了八名按察使的属员,前往相府拜会老相国。严老贼父子正感到惶恐,求之不得,立即传话请见,居然加了一个请字。半年前,本府的郭推官路经严府,被一群豪奴工匠恣意侮辱,连相府的一个奴婢,也没将一个七品推官看在眼下。事隔半年,今天居然加了一个请字,异数,而且栗大人是徽州府的推官,风马牛不相及,何用客气?

侯门深似海,九个人在门房管事的引领下,从侧门进入,经过不少房舍,方到达老贼的花厅。在花厅接见一个小推官,在相府是破天荒的大事,得未曾有。

厅门有护卫把守,宏大缅丽的花厅中金碧辉煌,正中的长案后,虎皮交椅上坐着身材高削,三角眼,眉毛稀疏的老奸严嵩,精神倒还朗健,很难看出他是八十六岁的人。

东面的案座后,坐着小贼严世藩。其实他不小了,已是近花甲年纪的人,父子俩权倾天下,窃政二十年,上至部堂公卿。下至州县小官。任何人不向他父子俩纳贿,谁也活不成。

一切罪恶,大都出自这小贼之手。他与乃父的相貌身材刚好相反,脖子短,又肥又矮,腹大如鼓,左目有眼无珠,是个独眼龙,整个人堆在太师椅上像座肉山。

四周,二十八名剽悍护卫全副戒装,这是严府大大有名的一百零八名甲土中,武艺出众的二十八宿,仅是身上所穿的铁叶甲,也重有四十斤,可知二十八宿的真才实学如何可怕了。

严老贼是赋闲的内阁大臣,官位已失。小贼是逃军罪犯。郭推官大可不必行大礼,他长揖到地,从容地说:“下官甫自南昌前来,特专趋府拜候,惟中公万安。”

严嵩字惟中,栗推官称他惟中公。以往,必须称老相国,不然准倒霉。大明皇朝不设丞相,设内阁大学土,敢奏清正名为丞相的人,将受迟凌大罪,而且全家处死。但老贼父子却要所属臣下称他为相国,称小贼为小相国。

老贼父子安坐不动,冷冷一笑。老贼拂拂大袖说:“推官此次远道而来,辛苦了,三月来,不知公忙如何?”

“下官奉旨追剿山寇湖贼,职责所在,岂敢言苦?”

“责官所指的山寇湖贼……”

“下官受命南京,至黄山搜捕逃军,可惜迟去一步。”

老贼脸色一沉,不悦地说:“贵官就为了此事而来的?城外祁抚巡的兵马,也是因此而来的吗?”

栗推官的逃军两字,犯了相府的大忌。严小贼是逃军,次子严鹄与罗龙文,也都是逃军。如在平时,栗推官天胆也不敢说这两个字。

栗推官有备而来,并不为老贼的不悦所吓倒,谈笑道:“下官确为此事而来。但本意良善。罗龙文在黄山招兵买马,啸聚亡命,有负险不臣之念,恐怕将累及吾公。祁大人据说已获得线索,认为罗贼可能匿居相府。下官恐怕吾公一时不察,收容罗贼贻下后患,因此先行趋府禀告,深望吾公及早为谋,以免受到连累。”

“笑话!祁巡抚他敢前来胡闹?”小贼怪叫,声如狼嗥。

“祈大人不得不敢,圣命所差,他岂能不顾身家性命?勒兵城外,便是明证。下官带来了按察使大人八名随员前来。他们皆是按察使大人的心腹,用意在表明下官已带他们前来查问过了,黎报自然呈称罗贼不曾匿居相府……”

“哼!你认为罗龙文果在老夫府中吗?”老贼大声问。

“下官自然认为不在,但析大人不见得相信。既然吾公有计较,下官倒是多此一举了,告辞。”

“慢着!”老贼沉喝,问道:“似乎你另有打算,说来听听。”

“下官认为,吾公近来大兴土木,工匠人数太多,品流复杂,难免引起误会,可能有人上京告变,因此方有祈大人领兵压境的事发生。下官认为,吾公如果迅速解散那些工匠,祈大人失去藉口,必定不再追究,也许不会带兵入城。同时,下官随即至祁大人的行辕进竭,一力担当罗贼不在吾公府中,有按察使大人的八位亲信作证,祈大人定然碍于情面,不再入城追查了。”

“不行!相府大兴土木,难道也犯法吗?”小贼怪叫不依。

栗推官冷冷一笑说:“大兴土木并不犯法,但建造楼房逾矩,又当别论。不遣散工匠,便会引来官兵搜查,堂堂相府被官兵横冲直闯搜查,成何体统?小相国既然坚持己见。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发。下官有要公待理,未能久耽,打扰了,告辞。”

“回去告诉知府,速替老夫至祈巡抚处,明白表示不许官兵入城,知道吗?”

“下官遵命转达。”栗推官行礼告退,带着八名属员走了。

出了相府,上了轿马,返奔报国寺府衙,沿途留心各处的动静。

在栗推官的公解中,他与八骑土低声商讨得失。

“诸位认清小贼了吧?”他向众人问。

柴哲点点头笑道:“蠢如猪,贪如狼,心如蛇蝎,这种人最阴狠险恶,但贪生怕死。在人前会作威作福,身落死境会搞尾乞怜。栗大人,我保证他会乖乖地跟随钦差上京等死,但必须让他怀有活命的希望。”

“这个……我必须与郭推官商量,他负责逮捕小贼。”

“大人可告诉郭大人,逮捕时不必加铐链,请他走,让他认为你们不敢得罪他,大有可为。同时,沿途可透露他一些无关紧要的罪状,让他宽心,他便不会拼死了。”

“依常例,圣旨中是不会举出罪状的。”

“那更好办。可惜,咱们未能看到罗贼动手找你泄愤。”

“他当然不敢露面,更不敢公然在相府行凶。哥儿,你认为老贼会不会遣散那些亡命?

如不遣散,袁州城将玉石俱焚,五六千贼众……”

“他会遣散的,羽翼未成,举兵相抗未免愚蠢。大人所说的话软硬兼施。老贼必定上当,他不会因为一个罗龙文,而甘愿走上被牵连抄家个大罪。请大人速派人禀报祁大人,分兵把守四门,可以吓阻罗贼随遣散的亡命混出,今晚咱们便可等鱼儿上钩了。”

午后不久,先后有四千余名打手亡命,像漏网之鱼,出城四散逃命,一哄而散。

三更天,云沉风黑,星月无光。八条疾如飞隼的人影,越城南而出,飞渡城墙如履平地,向南如飞而遁。

接着,城根下出现十八个黑影,如同鬼魅幻形,跟踪狂迫。

接着,相府中鬼影憧憧,群雄从四面八方进攻,火起了,刀光闪耀,剑气飞腾,杀声震天,直乱至天色破晓。这一夜,相府灾情惨重,被抢走了无数金银珠宝,死了上百名护卫打手。

骚乱中,城外的大军拔营进城,却不派兵维持秩序。

城南四十里,有一座本府颇负盛名的蟠龙山,自麓至颠,计三十六曲。近山颠处,有一座建自唐末的蟠龙古寺。这儿只有三十余名僧侣,生活十分清苦,山西南,是一条通向属于萍乡县武功山的路。武功山本是山寇的啸聚处,经常有强盗循路下山打家劫舍。

晨曦初现,八个黑影出现在山下。八个人各带了一个沉重的包裹和兵刃,他们是罗龙文、郭帮主郭宁三、副帮主洪斗、贼子严珍、妖道常春羽土、白永安、家祠护法卧龙尊者、严鸿的手下第一铁护卫赤练蛇花振芳。八人在道旁歇息,有点气喘。罗龙文像是惊弓之鸟,坐下说:“我看,不用到卧龙寺打尖了,大行大师已云游湘西,他不在,谁也挡不住小畜生,咱们只有赶快投武功山麦寨主,以免被小畜生追上。”

白永安却不同意说:“柴小狗怎知咱们向此地逃?也许他们还在相府闹呢!奔逃了四十里,肚子空空,不到蟠龙寺而在山下的村落打尖,不啻留下线索让小狗追来。”

“不错,肚子饿跑不动啦!到武功山还远着哩!”卧龙尊者怪叫,这贼和尚痴肥如猪,肚子在咕噜噜怪响。

“好吧!上去打尖。”罗龙文终于首肯,挪了挪蟠龙手杖说。

蟠龙古寺倚山壁而建,风景绝佳。僧人们已做完早课,正在寺西的菜园中干活。

踏入寺前的广场,一眼便看到山门的四大金刚的脚下,挂着一条白布,上面写着四个大黑字:“你来了吗?”

这四个字如果挂在无常鬼手中,并不足奇,在天王脚下,却不同寻常了。罗威是丧了胆的人,骇然变色叫:“不对,恐怕有……”

“哈哈哈……”狂笑震天,四个令他心惊胆跳的人,大步跨出寺门。四个人是柴哲、云笙姑娘、八爪苍龙、总缥头金眼雕吕守正。

贼人大骇,火速转身。糟了,身后草林丛中出来了十四个人,堵住了退路。他们是白衣秀士与千幻剑父子、三寨主金蛇剑。打虎将冯寰、镇八方叶沧海、三个玄装羽土昆仑三剑客太灵太玄太虚、以及北溟四老、毒王、鱼鹰。

妖道常春羽士看清了昆仑三剑客,叹口气丢下包裹说:“贫道投降,认栽。”

白永安却向寺门奔去,笑道:“柴老弟,人引来了,没有我的事啦!”

“咱们冲,入寺后脱身。”罗贼大叫,扭身便闯。

没有人跟他走。柴哲站在寺门亮声叫:“柴某只要四个人,罗龙文、郭宁三、洪斗、严珍,卧龙尊者与赤练蛇,你两人留下珍宝,走,没有人阻你。”

“贫道呢?”常春羽士恐惧地问。

“你作恶多端,本来罪不可赦,罚你将功折罪,行法擒下郭。洪、严三贼,然后走你的路。”

“那还不简单,贫道连罗龙文也一并揭下……”

“不,罗贼与在下还有约会。”柴哲抢着说,举步向前走。

罗龙文知道大势去矣!丢下包裹拔剑,左手握着蟠龙手杖,立下门户怒吼道:“小畜生!山西道上不幸留下你的狗命,这就是约会,上!‘”

柴哲冷冷一笑说:“侯马镇枉死的冤魂在泉下哭泣,无数被你害死的忠臣义士在九泉未曾瞑目,千千万万被你残害的沿海生灵在地狱下等你。可惜我不能杀你,不然蟠龙寺便是你碎尸还债之地。接剑!”

喝声中,拔剑进步出招进击。

罗龙文出剑虚拦,左手的蟠龙手杖突下杀手,指出叫:“鄱阳一箭之仇。”

五枚淬毒问心针射中柴哲的胸口,剑虹一闪,罗贼的头巾带着发结飞走了。

“第二剑!”柴哲低叱,剑虹再闪。

“吠!”罗贼厉吼,不理会柴哲的剑,奋勇进攻柴哲的双脚和下阴,身剑合一扑进,拚个两败俱伤。

但他直冲出丈外,眼前不见了柴哲的身影,只感到右耳一凉,有水向下滴,伸手一摸,耳轮不见了。他一声厉啸,大旋身连攻五剑,势如疯虎,左手的蟠龙手杖已无针可射,却当棍使用。

攻势未尽,他感到霜华的光芒,神奇地突破他攻出的剑网,连闪两次,便感到胸前一凉,怀中掉出不少宝石和金饰。他飞退八尺,低头一看,只感到魂飞魄落,毛骨悚然。胸衣被划开了,怀中藏着的珍宝全部洒落。

“吠”他厉吼,疯狂地挥剑疾冲而上。

柴哲哈哈一笑,剑诡异地吞吐不定,身形缥缈如烟,连换三次方位,最后则闪八尺,冷笑道:“在下不愿做执法人。你的罪行,自有王法制度。柴某要将你交与栗大人,同样饶不了你的。”

罗贼的左手断了三个指头,手杖丢掉了。持剑的右手脉门受了伤,鲜血外涌。柴哲这几句话,不啻给他眼下一千颗定心丸,擒交栗推官,岂不是放他一条生路?他也是个贪生怕死鬼,丢下剑咬牙切齿呻吟着说:“我投降,跟你去投案。”

柴哲向远处的毒王招手,一面说:“你很好,也很聪明,可是,别忘了天理昭彰。”声落,伸手点了罗贼的玄玑穴,又道:“制你的穴道,不轻不重,不反抗便不会痛苦,运气反抗便会胸痛如裂。现在毒王于老爷子更请你快活快活。”

毒王抓小鸡似的将他抓过,一手将一颗灰色的丹丸塞入他口中,一扣牙关丹丸入腹,笑道:“丹丸入腹,气海受创气功自散,浑身脱力,想碰破脑袋自杀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你这海贼仅受国法制裁,没有人甘心,因此我先让你快活快活,让大家消口怨气。现在,先割断你一手一脚的大筋,割下两斤肉,打一百荆条……”

“饶……饶命……”罗贼哭叫,泪下如雨,浑身战抖。

“你叫什么?十年前兵部员外杨公继盛,不是被你们用同样的酷刑相待吗?杨公自受刑至被斩,未发一声呻吟,你这贼种竟不及一位书生,呸!你忍着点好不?”

受刑毕,罗贼已是气息奄奄,昏死了几次,叫号声惊心动魄。

另一面,妖道常春羽土行法擒下了三个元凶。

返抵府城,已是申时左右了。

次日一早。相府被大军团团围住,两千官兵弓上弦刀出鞘,严阵以待。

柴哲与三十余位青年朋友,护送郭推官谏臣与中官进入相府。栗推官奉命缉捕罗龙文,捕严世藩乃是郭推官的责任。

柴哲与群雄先行排闼直入,舌绽春雷大吼:“钦差大臣到,着严嵩父子接旨。”

相府乱哄哄,中门大开,郭推官领着三名中官到了阶下,三位中官捧着圣旨直入大厅。

别看中官是太监算是半个男人,但嗓门可不小,声如洪钟地叫:“圣旨下……”

严贼父子跪伏如羊。除了柴哲一群草莽英雄,其他的人全跪下了。

圣旨很简单,一,捕拿严世藩和罗龙文至京审讯。二,严老贼削藉赶出府第。三,抄家追脏。

抄家,是巡按祈大人的事。郭推官当堂带走了严小贼,送上了囚车。

巡按大人后到,接收了除严嵩老贼以外的囚犯,男女老幼上千,仅仅严小贼的绝色姬妾,就有二十七名。

抄家的结果是:除了被群雄所夺走的以外,还有属于老贼的金银一项,即有二百五十万五千余两,珍宝堆积如山。属于严小贼的,黄金三万余两,白金也在二百余万两,珍玩总值六百余万两之多。

柴哲与群雄未参与抄家,他们一行老少大事已了,悄然启程西入湖广。

押上京师受审的严小贼和罗龙文,就刑时京师大震,大小官吏与平民百姓,携酒带旗前往看刑。其中有沈炼的儿子沈襄,与及宝安曾受沈公教育的学舍子弟,高举着沈公的灵位与灵旗,号哭叫骂着看两贼引颈就刑。

严家烟消云散,亲属子侄全部充军,严珍与严年等数十名首恶,全部在袁州斩决,民心大快。

严老贼在府城附近行乞,两年后,死在他远房内侄的破屋中。这位远房内侄是他妻子欧阳氏的族中子侄,是替人看墓的贱民,破屋就在乱葬冈的边缘,一代大奸,死得凄凉极了。

六月盛夏,三艘大船溯江而上,后面还跟着岷江墨蛟的轻舟,穿越三峡,驶入氓江直趋嘉定府。三艘大船内,有数十位不愿在中原鬼混的江湖好汉,英雄事业在边疆,他们要在西番打天下。其中有缥缈神龙父子师徒,有古灵文天霸白永安,有一枝花黄祥,有毒王……这位风尘怪杰,他要到西番信养天年。

柴哲与云笼姑娘盘膝坐在船首的舱板上,偎得紧紧地,没有人去打扰他们。船夫们知趣,不向他俩注目。

姑娘掠了掠被江风吹乱了的云鬓,轻柔地笑问:“哥,何思之深耶?”

柴哲握住她的纤手,另一手轻抚她纤柔的掌背,感喟地说:“我在想,皇上的心肠,比咱们这些武林人阴险狠黑多多。将一个曾经权倾天下富贵可拟皇庭的八十六岁老人,光着身子赶出家门,而且限制他在本乡本土求乞苟延残喘,何其残忍?这种报复未免太残酷了些,他不是曾被宠信了二十余年的权臣吗?严老贼之所以敢胡作非为,难道不是皇上一手所宠坏的?”

“哥,你怎么想这些扫兴的事呢!”

“我只不过是偶然想起世道艰难,祸福莫测的事而已,江湖鬼蜮,但比起朝廷政事,险恶江湖又算得了什么?”

“哦!哥,你是不是想重入江湖创业?”

柴哲大笑,笑声豪迈,笑完在她耳畔轻笑道:“不了,敬谢不敏,人除了活命的希望之外,还有其他的事可做呢!武林人以武犯禁,不足为法,如果学武志在行快仗义,不学也罢,每个人皆以侠义英雄自居,那将是无法无天的可怕局面,也许会天下太平,但更可能遍地狼烟血腥满地。不谈这些,谈我另一桩希望。”

“哥,别实关子,告诉我好不?”她亲昵地倚着他说。

“我想,这不是希望和憧憬,而是真实的,即将获有的。”

“那是什么?”

“那是四周奇峰插天、天河滚滚奔流,中间草原百里、山川壮丽、草木葱笼的一片锦绣天地。那儿,春来满地奇花怒放,夏来飘荡着欢乐的歌声,秋天羊肥马壮六畜兴旺,寒冬瑞雪兆吉祥。那儿,邻人们不论双夷蒙番,全部坦诚相处浑如家人,急难相扶持,欢乐共分享,与世无争,无虞匾乏。”

“啊!你说得多美哪!”

“那就是乌蓝芒奈山。那儿,我们的小儿女将茁壮降生、生长、开花、结果。但他们将不是生长在温室中的花朵,他们得在锻炼中长大,要和天灾人祸奋斗,要为保有美好的人生而付出流血流汗的代价。因为世事沧桑,天心莫测,没有任何温室中的花朵可以抗得住风霜,必须自强,方能克服困难,方禁受得起挫折打击。笙妹,这是我的希望和憧憬的远景,你愿和我共享吗?”

她闭上清澈可爱的秀眸,粉颊酿红,脸上绽起稀有的、痴迷的、梦一般的神采,偎入他怀中,用只有他方可听到的声音说:“哥我……我愿……”

两颗心在兴奋地跳动,发出幸福的共鸣。

“嘉定府快到了!”船艄的老舵工喜悦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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