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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转头恩怨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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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时令已入冬季,可四季如春的大理依旧是山河明媚,鸟语花香。www.maxreader.net鲜艳夺目的山茶花,开得满路都是。便在这一路的茶花之中,缓步走着一位少女。她身穿一件藕色的衫子,原本就是绝美的容颜,被这灿烂的茶花一衬,更显得秀雅万方。

这美丽的少女,便是当今大理国的皇后——王语嫣。今日她避开丈夫段誉和众侍从,独自一人出城,是要去天龙寺求她皇伯父——已然避位为僧,法名本尘的段正明——来主持一件大事。

原来当日段誉获悉自己的身世之后,一登基便迎娶王语嫣为皇后,他自己可谓是志得意满,可同样深爱着他的木婉清和钟灵两个姑娘却只得暗暗伤心落泪,怅然销魂。钟灵一来年纪尚小,二来生性豁达,倒还罢了,可那木婉清心中却一直将段誉当作是自己的丈夫一样,总是念着和他初遇的那段旖旎风光。从前二人是兄妹也还罢了,可现下段誉的身世揭破,已经不再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却要眼看着他娶一个别的姑娘进门,这叫她心里怎能受得了?她终日郁郁寡欢,茶饭不思,甚至有几次还暗暗动了寻死的念头,但最后都忍下了。

王语嫣看在眼里,心中也自惆怅,她心中暗道:“木姑娘和钟姑娘对段郎有情,段郎也非对她俩无意。倘若彼时她俩不被认定是段郎的亲妹子,那现下他们也多半会姻缘美满了罢。现在闹成这样,我和段郎虽说是称心快意,可她俩终会落得一生伤心,这又是何苦。”心念一动,便求段誉立木、钟二女为侧妃。

其实段誉心中又何尝不记挂着木婉清和钟灵?他初涉江湖之时,曾经偷偷亲过钟灵的绣花鞋,也曾拥着木婉清那柔软的身子,深深地吻她娇艳的樱唇,只是由于身世一搅,才不得不断了对二女的相思之念。当然,他心中最爱的,还是那清丽绝俗的王语嫣,因此当他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便立了她为后。这样做,不光是因为他对王语嫣的爱慕之情,也是怕这好容易才倾心于己的神仙姊姊不悦,怕她暗自伤心,更怕她一怒之下永不再见自己。

可王语嫣向他一提立妃之事,他却又有些犹豫,怕这是王语嫣试他用情是否专一的法子,推三阻四的不肯答应。王语嫣无法,只得假装发怒,说他喜新厌旧,薄情寡义,段誉方知王语嫣是真心成全木、钟二女,便不再推辞,答应立她俩为侧妃,并要请大哥萧峰、二哥虚竹子做主婚人,王语嫣方才回嗔做喜,二女也暗暗欣慰。

后来萧峰被囚,去营救时,段誉便依王语嫣之意,没带王语嫣,却带了木婉清和钟灵。哪知萧峰竟然惨死在雁门关前,段誉伤心过度,竟不理朝政,还命大理全国上下为萧峰举哀,自己的婚事也押后再办。木、钟二女有苦难言,每日里只是黯然神伤,强颜欢笑。

王语嫣眼见二女日渐消瘦,心下无奈,于是修书给虚竹子,盼他能劝段誉一劝。可哪知段誉的这位和尚二哥竟也是一样的呆气十足,不但不劝段誉宽心,反在信中大赞三弟重义。这下子把个精通各派武学的王语嫣急得一筹莫展,自觉自己枉读了这许多典籍,可现下无论是丐帮打狗棒法还是少林般若掌,使哪一招也无济于事。正在她心焦之际,善阐侯高昇泰向她进言,说有事难解可去天龙寺找本尘大师商量。她今日只身一人上天龙寺,为的便是此事。

本尘听罢侄女之言,捻着颌下的三绺黑须,怅然叹道:“誉儿天性善良淳朴,却又带着几分执拗之气,遇事看得不甚开,这一点却是似极了他爹爹了……老衲且试上一试。”于是便吩咐禅堂中的两个小沙弥普慈、普惠去王宫中请段誉前来,二僧领命而去。

王语嫣好奇,问本尘道:“伯父,段郎的爹爹不是那号称‘恶贯满盈’的大恶人段延庆么?你怎说段郎像他?”本尘叹了口气,悠悠地道:“那延庆太子本来不是恶人,他生得风流潇洒,仪表出众,文武双全,誉儿与他当年相比,也还要逊色三分呢。

“只因十几年前奸臣杨义贞作乱,弑了当时在位的上德皇帝,也就是延庆太子的父亲,我的皇叔,当时延庆太子并不在大理,只因他性喜游山玩水,故而众人对他的行踪不甚在意,因此大乱之际,众人便以为他也死在了乱刀之下,便拥立我堂兄段寿辉为首,平灭了叛军,我堂兄多方找寻延庆太子,但是音讯全无,他自己只得登基,是为上明帝。但他心中始终觉得对不住延庆太子,因此在位一年便到这天龙寺中避位出家,法号本参。却将皇位传给了我。可那延庆太子其实未死,而是遭逢惨祸,练就了一身邪门武功。”

王语嫣听至此,忍不住插口道:“大师,我曾见过那段延庆的武功,的确怪异得紧,其内功底子还是大理一阳指的内功心法,只不过是化在了两根铁杖之上,但其出招运力的法门和着数,却似是将昔年武林中一个大魔头所创的‘阴阳五行神功’中的一路‘枯木鬼藤剑法’化入了双杖的招数之中,具传这路剑法阴损毒辣,又必须有极强的内功根基方可修习。我也是在表哥家的‘还施水阁’中我姨夫慕容老先生所著的一本书中才见过几招。”

本尘听罢,不禁佩服她所见之博——那路“枯木鬼藤剑法”连他都是闻所未闻。他沉了沉,续道:“我即位初年,也曾四处查访延庆太子的下落,但他十数年来仍是杳无音讯,我便渐渐断了找他的念头,安心做我的皇帝。可前两年,他竟以‘四大恶人’之首‘恶贯满盈’的身份重出江湖,并一再找我大理的麻烦。我这才知道他原来未死,想将皇位让给他坐,可诸位大臣竭力反对;想向他解释,与他商量个解决的法子,他也不听,一意孤行,最终筑成大错,害死了淳弟……誉儿行事,这几分执拗之气着实似极了他爹爹,那时淳弟让他学一阳指,他就是不学,还私自逃了出去。我在他登基前叮嘱他爱民纳谏,也是此意……”

王语嫣正听得悠悠出神之际,忽听身后有人抽泣,回头一看,竟是段誉。原来今日段誉心情稍好,便叫朱丹臣陪他四处走走,巡游一番之后,便想去天龙寺为大哥萧峰超度,哪知刚到寺门口便遇上了本尘派去请他的普慈和普惠,当下让朱丹臣先回皇宫,自己则随二人进了本尘的禅堂。恰巧听见王语嫣与本尘谈及段延庆的身世经历,便没做声,立在一旁静听。后来听本尘体提及段正淳之死,心下伤感,才不由得哭出声来。

本尘命段誉坐在自己面前,王语嫣见丈夫难过,心下甚是不忍,伸手握住了段誉的手掌,柔声道:“段郎,逝者已已,你就不必过于伤心了。”好半天,段誉才逐渐止住悲声。本尘抚着他的额头道:“誉儿,你自小向佛,我且问你,佛说人生有八苦是什么?”“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大炽。”“那佛说人生又是什么?”“是空,是苦,是虚幻,是泡影。”

“阿弥陀佛!”本尘合十道,“誉儿,你所说不错。你义兄萧峰萧大侠,虽然一世英雄,却也一生坎坷。如今他往生极乐,得到了大清净,大解脱,大自在,大快乐,这岂非善事?”

段誉听伯父提起萧峰,又怔怔的淌下泪来,颤声道:“伯父,你所讲的道理,誉儿都明白,可我心里……”说到此处,竟扑到本尘怀中,大哭起来。王语嫣见他哭得伤心,心中也不由得一阵酸楚,眼圈儿也红了。

段誉哭了半晌,心中倒舒服了许多。本尘见他哭声渐渐止歇,方道:“誉儿,你说萧大侠是为何而死?”段誉抽泣道:“大哥是为了天下苍生不受刀兵之苦,能够快快乐乐,太太平平的过日子。”本尘合十道:“善哉!那你让大理全国服丧,自己婚事延后,徒增婉儿和灵儿的伤心,这样萧大侠能否重生?他在泉下有岂能平安喜乐?”见段誉仍有迷茫之色,当即说偈道:“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浮生若梦,苦难实多。爱恨情仇,终归尘土。誉儿,人是活在心中,而非活在世上,你明白么?”

王语嫣听到本尘那句“人是活在心中,而非活在世上”,心头不禁一动,自思:“伯父此言,是要告诉段郎,大哥为百姓而死,虽死犹生……那表哥,表哥他一心想着兴复大燕,落得神智昏乱,岂非生不如死么?”想到慕容复,不由得抬头向段誉望去。

却见段誉沉思良久,抬起头来,面现祥和微笑,向本尘道:“伯父,我明白了。”本尘笑问:“萧大侠安好?”段誉答道:“他硬朗得很,每天要喝四十大碗烈酒,我和婉妹、灵妹的婚事,还要赖他主持!”

本尘见段誉大彻大悟,合十称善。王语嫣见丈夫终于答应与木、钟二女完婚,心下也甚是欣慰,擦擦眼泪,向段誉嫣然一笑,宛如海棠秋露,梨花带雨。段誉与她四目相对,心神一荡,握住了她的小手。

正在二人心神俱醉之时,一个小沙弥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向本尘道:“大师,那段……段延庆来了!就在山门之外。”

闻听此言,本尘神色如常;朱丹臣紧紧攥住手中的判官笔,想要出去拼命;王语嫣惊得花容失色,紧紧靠在段誉的身上;段誉却怔怔的,有些神不守舍。

本尘忽道:“劫数!誉儿,嫣儿,丹臣,随我出去见见延庆太子。”说着便起身出门,段誉神不守舍地跟在后面,王语嫣虽然心中害怕,却也不由自主地跟了出来,紧紧抓着段誉的手。朱丹臣神情肃穆,手握判官笔,紧随其后。

——山门之外,一人双杖拄地,青袍飘飘,迎风而立,正是昔年名动江湖的‘四大恶人’之首,人称‘恶贯满盈’的段延庆。只见他胸前打了个十字袢,背后不知负了什么东西,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

本尘双手合十,高声道:“阿弥陀佛,延庆太子,前尘往事,皆是过眼烟云。你还是参悟不透么?”忽听一人高叫:“段延庆,今日要杀你为镇南王报仇!”话音未落,却见人影连闪,数人已将段延庆团团围住。原来段延庆上山之时,恰被尾随保护段誉的傅思归瞥见,忙向大理皇宫中传讯,片刻之间,善阐侯和大理三公等人便皆赶到了天龙寺。

段延庆迎风而立,一张脸孔仍是毫无表情。他口唇不动,腹中的声音沉沉的道:“你们不要动手,休得伤了孩子。”“孩子?谁的孩子?”王语嫣一时好奇,不禁问道。

段延庆不答,忽地铁杖点地,便似一缕轻烟,从傅思归头顶直越而过,落到本尘、段誉、王语嫣三人面前。他身法如鬼似魅,傅思归直惊得一身冷汗。段延庆转过身,背对三人道:“誉儿,将孩子解下了。”三人这才看清,他背后原来是一个碧绿色的襁褓。王语嫣不禁心头一颤——姑苏燕子坞琴韵小筑的阿碧便是爱穿这碧绿色的料子——想到阿碧现下正和表哥慕容复在大理边境隐居,隐隐觉得表哥出了什么事情,不禁紧紧握了握段誉的手。段誉一呆,上前解下襁褓,交到王语嫣手中。

王语嫣接过襁褓,仔细一看,不禁吓得花容失色,失声道:“段延庆,你把表哥和阿碧怎么了?”“嫣妹,你说……慕容公子?”段誉心下疑惑,伸头来看——只见襁褓上用鲜血书着“独孤超”三字。

原来阿碧原姓独孤,其先祖也是胡人。她是逍遥派传人琴颠康广陵的小弟子,弹得一手好琴,于十六岁上遭逢险境,恰为慕容复所救,因此才归于姑苏慕容氏,做了慕容复的贴身丫头,琴韵小筑的主人,隐去原姓,便叫做阿碧。王语嫣是慕容复的表妹,对此岂能不知?她原本就疑心这孩子是阿碧与慕容复所生,现下一见这“独孤”二字,更无怀疑。

段延庆正欲答话,忽见寺门中缓步走出一位胡须雪白的老僧,正是天龙寺的方丈——本因长老。本因向本尘道:“本尘师弟,枯荣师叔有请师弟同延庆太子、誉官和嫣儿一同进禅堂谈话,其他人一概不见。”言毕转身入寺。

本尘合十道:“谨遵师叔之命,誉儿、嫣儿、延庆太子,请随我来。”见高昇泰,朱丹臣等人还恨恨地不欲离去,便又道:“天龙寺乃我大理佛门清净之地,怎能舞刀弄枪,昇泰,速领弟兄们回去。”他声音虽然慈和,却透出一股威严,俨然就是君临一方的保定帝。高昇泰等人不敢违命,只得讪讪而去。

本尘说罢,转身进了寺门,段延庆立刻跟了进去。段誉脑中一片混乱,身不由己的也进了寺门,王语嫣却芳心乱跳,紧紧拉着段誉,跟在最后。段誉只觉触手冰冷潮湿,原来王语嫣的手心已被冷汗湿透了。

四人随着本因方丈,经晃天门,般若台,一直进了牟尼堂。只见一位老僧面朝墙壁,居中而坐,本观、本相、本参等诸位高僧分列两侧。本因、本尘、段誉和王语嫣向那老僧见礼之后,各归其座。

段延庆进入堂中,叫声“叔父!”便欲向那老僧下跪。可双膝刚刚一屈,那老僧身不动,臂不抬,段延庆便觉一股暖洋洋的柔和力道将他托起,心下不禁暗叹:“想不到叔父的武功竟然精进若斯!”只听那老僧道:“痴儿,你叔父早已不在尘世,现下这牟尼堂中,只有枯荣和尚,坐罢。”这“坐罢”二字一出,段延庆顿觉一股纯厚的真气扑来,站立不稳,恰好跌坐在身后一个蒲团之上,忙道:“大师教训得是,延庆谢座。”

一旁的本尘不禁有些奇怪:这段延庆今日一改当日的大恶人做派,却又是何意?却听枯荣大师道:“延庆,你此来天龙寺,不知有何贵干?”段延庆躬身道:“我来求诸位高僧一事。”这才将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原来当日段延庆从刀白凤口中得知段誉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又最终得段誉相认,大喜而去。他手拄两根铁杖,在山间纵来跃去。他想叫,这喉咙叫不出声;想笑,这面孔也不听他使唤。他只能用嘶哑的喉咙咿呀着,其实是在反复喊着两句话:“我有儿子了!我儿子要当大理国的皇帝!我有儿子了!我儿子要当大理国的皇帝!”

他整整乐了一天,乐得没了劲儿,方才颓然坐倒在一棵菩提树下。从前,他与萧远山一样,一心想着复仇,想着夺回帝位,如今自己虽不能亲登大宝,但那宝座却始终是属于他亲生儿子的了。此时的他,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也正因为如此,他那十几年来一直狂热的头脑也逐渐冷静了下来。他少年时便历尽磨难,几次险些丧命,容貌声音尽毁,从人人敬仰,风流倜傥的延庆太子变成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死人,以致性情大变。偏生又在最无助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居心叵测的大恶人,传了他一身的邪功,从此走上了邪路。一直主宰着他的灵魂的,便只是那个复仇的念头。

可如今这念头一去,他却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似乎缺了些什么。的确,此时他再无所求,便觉得生而无趣了。这种一生只为一个目标奋斗不息的人大多如此,一旦那目标达成,便觉得自己像是产过卵的蚕蛾一般,再没有生活的意义了。萧远山看见仇人慕容博被扫地老僧一掌震死时如此,现在段延庆的感觉也是一般无二。

段延庆迷迷糊糊地斜倚在菩提树下……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又成了那个英俊潇洒的延庆太子,正与父皇段廉义,皇弟段正明在茶花丛中饮酒作乐。忽然见,万朵茶花变成了万把尖刀,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他躲也躲不开,变成了那个遍体鳞伤,浑身生满蛆虫的乞丐,颤抖着,蜷缩在菩提树下……

……朦胧之中,他忽然看见一个极美丽的女子——长发披肩,雪肤白衣,就像是一朵盛开的洁白茶花——她静静地站在他身前,呆呆地望着眼前这团污秽的东西,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蓦地滴下两滴清泪,滴在他眼前的黄土地上,仿佛是从观音菩萨净瓶中倾出的两点甘露……

“观音菩萨!”他似是叫出了声,挣扎着向她扑去,却见她小腹上不知何时已插了一柄冷森森的长剑。殷红的血,直喷出来,溅了一地,也溅了他一头一脸,可她的雪肤却变得更白,白得透明了,白得消失了,只剩下地上那一滩鲜血……

也不知为什么,他俯身去看那一大滩血,那血,却渐渐地凝固,变成了一面赤红的镜子。镜中,他的亲生儿子段誉向他哭叫道:“段延庆,是你逼死我娘的,我没有你这个大恶人爹爹!”“誉儿!”他想要开口解释,可声音却哑了。

就在这时,镜中的段誉脸上的肌肉突然扭曲,他想问儿子怎么了,却说不出话,再定睛看时,镜中的段誉竟变成了慕容复。只见他面带狞笑,阴恻恻地道:“父皇!儿臣急着登基,现在就送您上路!”说着,一柄血淋淋的长剑忽地从镜中刺出,捅穿了他的胸膛……

“啊!”他大叫一声,猛然睁开了双眼——观音菩萨不见了,段誉不见了,慕容复也不见了,眼前,只剩下那棵曾经枝繁叶茂的菩提树……

段延庆拭去额头的冷汗,兀自心惊不已。这一梦,使他又想起了刀白凤。他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在他最危难之时,只有两个人帮过他——一个白衣观音,一个蒙面怪客。那蒙面怪客只是医好了他的伤,传了他一身足以横行天下的武功;可那白衣观音,却在他自暴自弃,想要一死了之的时候,给了他生的希望,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可她却已死了,在他面前挺剑自尽,为什么?为段正淳?为因为段正淳尸横就地的四个女子……归根结底,是因为那狼子野心的慕容复。他心中,顿时又升起了一团复仇的火焰,主意一定,当下双杖一顿,自此游便大江南北,中原异域,去寻找慕容复的踪迹,发誓要将他碎尸万段,以祭刀白凤的在天之灵。

的确,正像本尘所说,他和他儿子段誉一样,行事带着几分执拗之气。

他访过燕子坞和曼陀山庄,但皆是一无所获,一年之中,他找了所有他认为可能的地方,但都是失望而归。他无可奈何,见刀白凤的忌日将至,只得回返大理,去为她扫墓。

这一日,他已到了大理城外的点苍山中。眼见天色渐晚,他不禁有些焦急:这深山之中鲜有人家,看来又要露宿山中了。边想边走,猛然间一抬头,见前方似有灯光,忙加快脚步,愈走愈尽,才看清原来是一间茅屋。

段延庆觉得饥肠辘辘,便想去讨些饭食,再借宿一宿。哪知走到窗下,却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道:“陛下,介天光亦弗早哉,请早体安歇事格。”声音柔软甜美,却是一口的苏北口音。虽然话音甚轻而且口音难懂,但段延庆内功深厚,听力过人,还是依稀听到了“陛下”二字。他心下奇怪:“这深山之中,哪里来的陛下,总不会是誉儿罢?”好奇心起,便伏在窗下侧耳偷听。

却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爱妃,多谢你为我大燕续下香火……”段延庆一听,心头一动:难道是他?当下点破窗纸向里看去,见一个身着碧绿衫子的美貌少妇正搀着一个青年男子。定睛一看,那人头戴一顶纸折的冲天冠,面容冷傲清俊,二目离神,正是自己寻找多时的慕容复。这绿衫少妇正是阿碧。原来当日慕容复行凶之后,为段誉的六脉神剑所伤,落荒逃走,自思复国无望,万念俱灰,以至神智昏乱,恰巧被四处寻他的阿碧遇见。阿碧一向钟情于他,见他如此,便与他在这点苍山中结庐隐居。一来二去,竟自以身相许,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为他产下一子,取名慕容超“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段延庆心道,胸中不由得燃起了复仇之火,当下再不多想,铁杖点处,房门碎为数块,木屑纷飞。他身行如烟,趁势跃入屋内。

慕容复见段延庆破门而入,双眉一轩,挺剑而起,高声道:“大胆段延庆,竟敢来此生事!前日有个自称是什么万劫谷谷主的马脸贼来此闹事,以被我杀了,今日我就送你前去陪他!”说罢,长剑挥处,一招太行派的“云横秦岭”,向段延庆腰间横斩过去。他心志虽乱,但记忆未丧,武功未失,这一剑迅若疾风,直攻段延庆的要害。

段延庆听了慕容复的话,心念电转,自思:“原来钟万仇已然死了在他的剑下……是了,他定是想给妻子甘宝宝报仇……”一分神间,长剑已拦腰斩到,当下飘身后退丈余,方躲开了这攻势凌厉的一剑。段延庆暗道:“好险!”慕容复一招打空,更不怠慢,使了招华山派的绝招“夺命连环三仙剑”,三剑连环,一招紧似一招,直往段延庆身上招呼。

一旁阿碧见段延庆进屋,不禁大惊,忙去抱摇床上的襁褓,段延庆心念电转,左杖一撑,从慕容复身侧滑过,避开了他的连环三击,右手铁杖却“嗤”地一声点出,疾点阿碧的左胸。阿碧毫无防备,只得向右伏地滚出。段延庆顺势将铁杖一挑,已将襁褓负在了背上。阿碧一见,又急又悔,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慕容复急道:“段延庆,放下我儿子!”手头加紧,段延庆身法飘飘,与他缠斗在了一处。段延庆复仇心切,两根细细的铁杖上灌注了大理段氏绝学“一阳指”的功力,破空嗤嗤作响,猛然之间,一杖点向慕容复的前心。可只觉手头被一股大力一拨,拿捏不稳,杖尖一扬,“嗤”的一声,竟将茅屋的屋顶刺了一孔,茅草纷纷落下,直惊得背后的婴儿哇哇大哭。

原来慕容复见久战不胜,心知长耗下去,自己的内功修为远不及段延庆,必然被他拖挎,当下使出了家传绝技“斗转星移”,欲将段延庆杖上的劲力反拨回去,但一来段延庆武功极高,内力充沛,出招迅捷无伦,二来他的“斗转星移”修为尚浅,无法发挥其最大威力,因此力道一偏,只将段延庆的平刺之力化为了上挑。

即便如此,段延庆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心道:“这慕容复果真名不虚传,年纪轻轻竟有这般功夫!”想到自己以大高手的身份竟然斗不过一个疯子,心下不禁有些焦躁。慕容复抓住这个空子,招数加紧,又连使了三次“斗转星移”,段延庆手忙脚乱,最后一次竟被自己为慕容复反拨回来的一阳指真气“嗤”地一声划破了肩头。

慕容复见状狂笑道:“段延庆,今日你难逃劫数!”段延庆见情势危急,猛然间心念一动,当即运起“传音入密”的功夫向慕容复道:“非也非也,在劫难逃的不是段延庆,而是你这狼心狗肺,卖友求荣的奸贼慕容复!”

慕容复一听,大惊失色,期期艾艾地道:“包……包三哥,……是你么?”段延庆道:“非也非也,你既出掌杀我,我又怎能再让你喊我一声‘三哥’?慕容复,‘非也非也’包不同的冤魂今日向你索命来了!”慕容复尖叫一声,不由得吓得面如土色,手脚发颤。

原来当日慕容复因恨包不同多嘴,惟恐他在段延庆面前戳穿自己的奸谋,因此暗下毒手,一掌打死了这个看着自己从小长大,一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包三哥。现下他虽神智昏乱,但此事却一直历历在目,怕的便是包不同的冤魂向他索命。故此今日段延庆一叫,正好碰到了他的痛处。

段延庆见慕容复振怖色变,招法散乱,心下不禁大喜,心知机不可失,当下右手铁杖点处,镗地一声清响,慕容复的长剑脱手飞出,掉在了阿碧身旁。段延庆不敢怠慢,左手铁杖“嗤”地疾点慕容复的前额。这一杖上灌注了大理段氏一阳指的功力,迅疾无伦,慕容复又如何避得?只听他惨叫一声,铁杖自印堂刺入,贯脑而过。段延庆抽出铁杖,慕容复的尸身也随之“扑通”一声仆倒在地。段延庆背后的婴儿似乎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哇哇”地哭得更欢。

恰在此时,一旁的阿碧“嘤咛”一声,悠悠醒转,见慕容复双目圆睁,仆地而死,心中不禁大恸。她呆呆地坐那里,缓缓地向段延庆道:“孩子,给我孩子!”

段延庆看到阿碧言语之间满面凄然欲绝的神情,不禁天旋地转——这神情,竟与刀白凤死前的神情一般无二。他一呆,将襁褓递了过去。

阿碧将孩子揽在臂弯之间,见孩子啼哭不止,遂对段延庆道:“孩子饿了,你转过身去,我要给孩子喂奶!”她语调甚是生硬,浑不似是在对这杀人不眨眼的“天下第一大恶人”讲话。可平生杀人无数的段延庆此时却似被一种什么力量控制住了,默默地将身子转了过去。

阿碧待怀中的婴儿吃饱,系好衣服,顺手拾起了慕容复遗下的那柄长剑,掉转剑尖,低低叫了两声“公子爷”,牙关一咬,将长剑刺入了自己的小腹。段延庆听得声音不对,连忙回头看时,已然晚了。他望着眼前的场面,不由得痴了,竟脱口叫道:“白凤,你别死!”

却听阿碧费力地道:“公子爷或许做错了许多事,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要杀他,这样最好,一了百了。但孩子是无辜的,我再陪上我自己一命,求你放过这孩子,将他带大……”她缓了口气,抬手摸着婴儿的脸,叹道:“苦命的孩子,天注定你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往后的路,要你自己……自己走了……哼……慕容,慕容,贪慕荣华富贵,最终难免枉送姓名……娘不要你……不要你姓这个姓……你随娘……随娘姓独孤罢……你……你注定要……要孤独一生……”言语间,已然上气不接下气。

段延庆上前,欲为她点穴止血,阿碧却尖声叫道:“不许碰我的身子!”段延庆一呆,愣在那里不动。阿碧用手指蘸着伤口上的鲜血,在襁褓上一笔一笔地写上了“独孤超”三个字,然后将襁褓放在地上,说了声:“公子爷,阿碧来伺候您了!”说着便拔出了插在腹中的长剑,鲜血直喷,喷了段延庆一头一脸。

段延庆透过蒙在眼前的鲜血,依稀看到阿碧拼尽全力爬到慕容复的尸体旁边,便即不动了。她尸身后面,拖着一条殷红的血迹……

他脑中“嗡”了一声,向后倒退几步,险些坐倒。仇恨,一下子从他心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把襁褓负在背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一定要将这孩子养活。但自己一个废人,想照料孩子是不可能之事。他前思后想,终于把心一横,打定主意——去天龙寺,就算自己被他们千刀万剐,也要求寺内众位高僧帮他这个忙。

段延庆一把火烧了慕容复和阿碧隐居的小茅屋,向着火窟之中拜了三拜,转身向天龙寺而去……

段延庆一口气将事情经过讲完,便即住口,默默坐在一旁。王语嫣想起表哥一生为兴复大燕,置亲人朋友于脑后,最终如此收场,不禁怔怔地流下泪来。段誉则想:“爹爹妈妈因慕容公子而死,但现下逝者已矣,又何必深究?何况慕容公子本来也不是什么恶人,只是被权欲迷了心窍罢了……哎,想想他也挺可怜的,不过九泉之下仍有阿碧姑娘这样的痴情女子相伴,也算不枉此生了。”想到这,不禁望望身旁的段延庆,看着他死尸般僵硬的面孔,心下不禁升起一阵怜悯之情:“他不也向慕容公子一样么?……但他的遭遇可比慕容公子惨得多了。”

“北乔峰,南慕容”本是响誉中原的武林英豪,而今却均已逝世。但萧峰为国捐躯,死得英雄壮烈;而慕容复众叛亲离,落得发疯而死,却显得颇不光彩。然则生死之间,高下立判。慕容复虽是死于段延庆之手,但究其本源,却是为包不同的冤魂震慑。“非也非也”泉下有知,也应该瞑目了。这岂非冥冥中自有天数?

众人正嗟叹间,段延庆忽道:“枯荣大师,正明贤弟,这孩子是慕容氏的唯一血脉,盼你们好好照顾……我段延庆恶贯满盈,今日应受恶报!”说着,抓起铁杖,猛然间向自己的胸口点落。

天龙寺众僧见段延庆突然自尽,来不及出手相救,只得齐声声大叫:“不可!”王语嫣通晓各派武功,心中自然知道对段延庆这一杖如何化解,但自己一个弱女子,却半招也使不出来,情急之下,也只得开口大叫“哎哟!”可就在众人的一片喊叫声中,只听“铮”的一声激越的清响,段延庆的铁杖脱手飞出,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当”的一声,笔直地叉进了青砖地中。

原来段誉见段延庆自尽,心中大急,食指点处,一股凌厉的商阳剑气沛然射出,打落了段延庆的铁杖,随之合身扑上,父子天性,竟然泪落如雨,哭道:“爹爹,爹爹和妈妈全都不在了,现下我只有你一个爹爹,你不能死啊!”

段誉这句话中“爹爹”不断,一会儿是说段延庆,一会儿是说段正淳。这句话放在平时,定然会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可此时此刻,段延庆、本尘、王语嫣等人却哪里还笑得出来?

段延庆铁杖脱手,呆呆地道:“誉儿,你刚才……刚才叫我什么?”段誉抽泣道:“爹爹,我不要你死!”段延庆听道儿子终于开口叫他做爹爹,一时间胸中百感交集,怔在那里,再说不出话来。

一直面壁而坐的枯荣大师忽然道:“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既已回心向善,又何苦自伤身体?”他内力浑厚,声音平和中正,段延庆只觉一股暖气缓缓地流向心脉,心头一动,垂首道:“延庆知错了,”复转头向段誉道:“誉儿,爹爹此后要在你娘修行的玉虚观前结庐修行,每日为你娘念经祈福,也让你娘保佑你一生平安喜乐,保佑我大理国泰民安。”

段誉听段延庆答应不死,心下甚是安慰,当即只住了悲声,就连一直害怕段延庆的王语嫣,此刻也笑逐言开,二人目光相接,不禁都浅浅一笑。

一旁本尘忽道:“延庆太子,你既改过迁善,又得与誉儿相认,那此间便有一桩大事要赖你主持了!”段延庆奇道:“有什么事能用得着我?”本尘莞尔道:“要你重新正式主持誉儿和婉儿、灵儿两个丫头的婚事。”这“重新”二字有意无意地说得话音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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