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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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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先生,那样做是不对的,即是鼓励他们赌一记:过不了关才付钱不迟,怎么可以!”

“你想怎么办,即时召警?”

“她母亲是大顾客。”

“看,又碍着情面。”

“是,生意越来越难做。”

“把我叫来有什么用?”

“你是她母亲的朋友。”小郭笑嘻嘻。

“被你这样一嚷,全世界都知道了。”年轻人没好气。

“你去把她母亲唤来。”

年轻人坐下,“为什么一定要叫她母亲来听教训?打幼稚园开始,一见家长,就由母亲代表,父亲们去了何处?你我都知道她父亲在本市,怎么样,惹不起?”

小郭看着年轻人,“把她令堂叫来,她会感激我们,把她父亲叫来,她会憎恨我们,男女看面子是两回事。”

“这个女孩子很讨厌。”

“我也知道,可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她赶出店去。我们好做生意。”

年轻人举起手,“此事与我无关。”

小郭恼怒,“这种小忙你都不肯帮?”

“店主为什么不动手?”

“店主不欲得罪熟客。”

这时,一个穿黑色传统旗袍的中年女子出现了,相貌娟秀,身段丰硕,她朝年轻人点点头,微微笑。

年轻人沉默片刻,“把电话给我。”

店主同小郭有特殊关系。

这是很奇怪的感觉,毋须很机灵或是很敏感的人都可以感觉得到,当事人亦不必眉来眼去,一切都在空气里,也许,那是一种电池,微弱,但的确存在。

电话接通,年轻人简单扼要地报告了事实,放下电话,他说:“我到门口去等人。”

小郭松了口气,拍打他的肩膀。

年轻人给他一个毋须客气的手势。

他在门口等她,不消十分钟,她已由司机送到,姿势还算镇定,可是面色出卖了她。

年轻人过去安慰她,把她送进店内。

小郭出来。

年轻人问:“此事将如何解决?”

“把货包买下来,道歉,将女孩送至心理医生处治疗。”

“她偷的是什么?”

“一条碎钻手链,上面拼出‘快乐生日甜心’字样。”

“今天是她的生日?”

“谁管这些,家里已经堆山积海,还要往街上偷,神经有毛病。”

“也许——”

小郭不耐烦,“我对富人的各种病态特别不予容忍。”

他出身贫苦,却能洁身自爱,故自觉高人一等。

“我先走一步,我不想看到那女孩。”

“我不怪你,那真是一名怪胎。”

他们有一怪招,叫迁怒,无论如何,不会怪到自己头上,可是身边有谁便生谁的气。

年轻人离开了是非之地。

他去办一点事才回寓所,意外的是,发觉她已经在露台上看风景。

“这么快便回来了?”

她叹口气。“我们母女无话可说。”

“怎么会,家母与妹妹一直喁喁细语说个不尽。”

“那是一种恩宠。”

“或者……”年轻人搔着头皮,“努力改善……”

她无奈,“伟行一离开珠宝店就对我不瞅不睬。”

年轻人轻轻说:“宠坏了。”

她怪不好意思,“怎么会用这种事来麻烦你——”

“嘘,别道歉,我们还有别的要做。”

“你是世上惟一能叫我欢乐的人。”

“这是什么?眼泪,你哭了。”

“对不起。看我是多么失败。”

“能叫少女流泪不算本事,可是感动我这种——”

“少抱怨,多享乐。”

她转个身,暗暗垂泪。

他轻轻安抚她。

晚上,小郭的电话来了。

“下了班没有?出来喝一杯,琦琦请客。”

琦琦一定是珠宝店老板娘。

他出去赴约。

那琦琦女士真是风华动人,尤其难得的是没有话,沉默如金。

小郭说:“已经查到是什么人向你下的毒手。”

“是日本帮吧?”

“你也不是胡涂人,他们恼恨导演抢尽生意,存心要毁她台柱给点颜色看。”

年轻人十分幽默,“幸好对事不对人。”

“导演已飞到东京去谈判。”

“孤身上路?”

“自然不,有势力人士陪着她去。”

“我们这一行也越来越难做。”

“利之所在,自然多人觊觎。”

“小郭,我们一起退休如何?”

“咄,无端端又扯上我,我与你风马牛不相及。”

年轻人自管自说下去:“到加拿大某小城买一幢共管公寓,约十来个单位,把亲友都带到一起住,日日聊天喝老酒,多好。”

琦琦在一旁只是笑。

小郭温和地说:“一个人想过平凡宁静的日子,不外因为他有了意中人,你有了心上人吗”

年轻人不语。

小郭说:“人客是人客,你别混淆,那纯粹是一项交易。”

年轻人不出声。

“有些客人喜欢假戏真做,藉此增加情趣,你可别误会。”

年轻人欠欠身,“多谢指教。”

“你趁早退下,再读几年书,从头开始。”

年轻人唯唯诺诺,道谢告辞先走。

琦琦看着他背影,开口笑道:“连我的法眼都看不出他是这种人,堪称出污泥而不染。”

“由此可知他内心必定比人痛苦。”

“那么多行业,拣什么做不好,”琦琦唏嘘,“虽然说女客总比男客斯文,可是出卖的是灵魂。”她像是想到了往事。

“他会上岸的。”

“可记得我货腰的时候?”

不知是哪个冰雪聪明的人,揶揄地发明了这两个字,传神贴切,舞女贩卖的正是一条纤细的妖媚的腰肢。

可是小郭温和地说:“忘了。”

年轻人没有忘记。

睡到半夜之时,他忽然惊醒,睁大双眼,他同自己说:“过去的已是过去,母亲亦已辞世,再无人可以欺侮我们。”

可是母亲在病榻上的容颜历历在目。

自一个公寓被赶到另外一个公寓,皆因欠租,终于他考虑清楚,跑到导演处说:“该怎么做,你教我。”

母亲到去世之际,还以为是哪个好心的亲戚接济他们一家。

“……怎么报答人家呢。”

“我自有分寸。”

“待病好了必定去答谢。”

她没有痊愈。

之后,他想退出,可是导演自有一套。

她轻轻倚在门框上,腰身斜斜地,她一有要求便摆这个姿势,像是十分柔弱地知道理亏,可是无奈地不得不开口求人:“再帮我一年,我手下都没有好人,一班手足要支薪,铺子灯油火蜡都是开销,你红了,走俏,若撇下我们,影响好大。”

是她给他先垫着医药费学费,是她找房子给他住,他不好推辞。

她说:“一年。”

他终于点头。

又一年之后,他已懂得思想,离开旅行社,又能做什么,穿惯阿曼尼西装的他不见得可以再回去做信差:“阿文,会议室要三杯咖啡”、“阿文,这封文件上午十一时之前一定要交到”、“阿文,今日开夜班……”

他一直做了下来。

技艺纯熟,导演越发宠着他。

在某一个程度,用艳名四播来形容他并不为过。

年轻人起床淋浴,到楼下跑步。

真没想到天蒙蒙亮就碰到芳邻王小姐。

她也觉得意外,“这么早,我还以为你会睡到日上三竿。”

他微笑。

那是五十年代的做法,那时似乎没有人懂得好好控制时间与收支。

现在无论从事什么职业,人人知道健康重要,还有,非得有节蓄不可。

“一起跑吧。”

她腿长而结实,十分悦目,雾重,头发有点润湿,年轻真好,毋须刻意打扮已够诱惑。

年轻人说:“我有一个朋友,叫安琪,早几年,她有点像你。”

“陆安琪?”她笑笑,“是我们的前辈,我哪里及她一半,她长得好漂亮。”

“你认识她?”

“既然做了这行业,谁是谁总得搞清楚吧,切忌有眼不识泰山,出丑的是自己。”

年轻人不语。

“陆安琪到马来亚嫁人去了。”

“是吗,”这对他来讲是新闻,“是否好人家?”

“好得不得了,现在私人飞机往返,随身有保镖。”

“真替她高兴。”

“不过,同以前的朋友是势不能继续往来了。”

年轻人点点头。

“孝文,”她又来了,“听说有一位女客差些咬下你肩膀上一块肉,要送到急救室缝针,可是真事?”

年轻人苦笑,“你又何必揶揄我。”

“不,我真的好奇。”

“那么,容我这样回答:拆穿了也就没意思了。”

她颔首:“都说你最佳优点是很少开口说话。”

“真的,祸从口出。”

“寂寞呀,怎么忍得住不讲话,发了财,得意之秋,舍得不讲出来吗,又吃苦之时,能不诉苦乎。”

年轻人笑,“近来可有新片开拍?”

“市道欠佳,暂时休息。”

他们又绕着跑回住宅来。

她又问:“女朋友对你很好?”

年轻人眼尖,看到门外停着一辆车子,他走近去,说到曹操,曹操即到。

“早。”他微笑。

那王小姐朝他俩笑笑,上楼去了。

“请上车来。”

他坐到她身边。

她却还在看王小姐背影,“小时候不知给喂过什么,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打一百分。”

年轻人笑,她倒是不歧视她,换了一些女士,可能就扬言要搬家了,耻以为伍嘛。

为了这一点,他由衷地喜欢她。

她说:“本来想在车里耽到七点才去按铃。”

“有什么特别的事?”

“想见你。”

年轻人不出声。

“会笑我吗?”

“我不觉得有什么可笑。”

“很年轻的时候,看中了一位打网球的同学,感觉也是一样,大清早跑到球场去看他练球。”

她的头倚在驾驶盘上,该刹那,双眼恢复了少女时代的明澄。

她欷嘘地说:“我需要的是时光隧道。”

“不,你需要另外一件东西。”

她提心吊胆,“那是什么?”

“一把熨斗,把皱着的眉头熨平。”

他伸出手去抚摸她深锁至几乎打结的眉头。

“真是,”她叹口气,“一皱眉看上去又愁又老又苦。”

“解开它。”

“可以吗,皱了几十年了。”

她自己也伸手去搓揉。

“试试看。”

她轻轻放平了一张脸,像变魔术一般,簇聚在面孔中央的五官忽然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脸容祥和柔美,年轻十年不止。

“就是这样,不要动。”

“不动,怎可不动?”她大笑起来。

笑起来更是妩媚,把岁月全丢在脑后。

年轻人十分高兴,“看,成功了。”

“我来是为着一项建议。”

“请讲。

“你可愿意陪我到温哥华去?”

“没想到你那么喜欢旅行。”

“不,是长住在那边,把你家人也带过去,我们不回来了。”他沉默,这是很严肃的一件事。

“不会是一辈子的事,你放心,十多二十年之后,我息劳归主,你便得以释放,届时海阔天空。”

“你果然会说笑。”

“真的,我们一起走。”

他温柔地说:“你是有夫之妇。”

“不,我已单方面申请离婚,正式分居也已有数年。”

“那是为着什么缘故?”

“为着自由,”她长叹一声,“你见过那种衣着华丽的瓷制人型玩偶吗,玻璃眼珠像真的一样,栩栩如生,可是没有生命,摆着当一件饰物,我自幼便看我自己像这种玩偶,已几乎一辈子了,想享有自由,不为过分吧。”

年轻人是聆听好手。

“鼓励我,帮助我,给我力量。”

“你要考虑周详。”

这时,忽然有人敲车窗。

年轻人按下车窗,原来是王小姐。

她已换过了衣服,诧异地道:“你们还在车里?多局促,有话为什么不出来讲?”

补过妆的她面孔油光水滑,明艳照人,这番话说得甚有戏剧效果。

她转身离去。

李碧如吸口气,“你别看她,她有自由。”

年轻人笑笑,“每个人下了班都是自由身,不用艳羡。”

她用手指缓缓划过他英俊的眼,“与我一起走。”

说得真是客气,是一起走,不是跟她走。

还要怎么样,真是大家闺秀,从来不看不起人,越对下人,越是客气,言语上从不分尊卑,口头上从不占便宜。

年轻人吸一口气,指指脑袋,“让我想想。”

“不要想太久。”

车子引掣仍然开动,年轻人把头靠在车垫上,闭上双目。

他认识有人利用引擎喷出的一氧化碳自杀身亡,死者面孔是粉红色的,一点也不可怕。

车厢虽小,座位却十分舒服。

他听见她问他:“今天我们去何处?”

开头,他最怕女伴同他这句话,因为真的无处可去,可是现在工作经验丰富了,知道缝子里自有玩的地方。

“我们去赌一记。”

“你嗜赌?”她略为意外。

“不,我从来不赌,我的信条是一鸟在手,胜过二鸟在林。”

她笑笑。

他有什么资格赌,生活担子一直压在他肩膀上。

“时间还早。”

年轻人诧异,“赌也分时间?”

“我以为晚上才开赌。”

“是吗,那,输了的人客如何翻本?”

她也讶异,“输了真可以翻本?”

“每个人都那样想,否则,谁还去赌。”

“好,我们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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