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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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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独自去见纪元。www.maxreader.net

父女一边下棋一边谈天。

“将来,我不必叫那位姐姐为妈妈吧?”

李育台笑,“一个人只有一个妈妈,你妈妈叫谢雅正。”

“那么,我称她为什么呢?”

“桑琳。”

“我得喜欢她吗?”

“她不是一个讨厌的人。”

“桑琳十分可亲。”

“即使如此,你也毋须勉强自己去喜欢她。”

纪元松口气,“谢谢你,爸爸。”

华人所有人际关系恶劣均因勉强所致,李育台决定从这个框框跳出来。

他还不知道他是不是爱郭桑琳,有什么理由叫李纪元去爱郭桑琳。

当下他问纪元:“温市的春季来了吗?”

“各式花卉开得很灿烂。”

“你有几个男朋友?”

“暂时一名。”

李育台很感宽慰。

这一次,父女并没有谈到过去种种。

育源带着四只大箱子回去。

“这可都是得打税的。”

“又怎么样?”

育台摇摇头,“你不会把这种态度传授给纪元吧。”

“纪元会做回纪元。”

“看样子她会在你身边呆上一段日子。”

“我想替她转私校,她不允,说与同学混熟了,不舍得。”

“以后再作这种重大决定,请先与我说一声。”

育源看他一眼,“你的时间还是用来照顾自己吧。”

这个姑姑如此投入,再过十年八载,纪元就会把她当亲生母亲一样。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真是看得见的。

纪元临走时同父亲说:“好好享受生活,我会明白,你爱桑琳,不见得就忘了妈妈。”

育台答:“我永远不会忘记妈妈。”

纪元颔首:“我也不会。”

她跟着姑姑离去。

桑琳在那年秋季入读建筑系。

育台与她见面的时间忽然少了一大截,开头有点不习惯,新来的助手是名男生,比较粗心,育台觉得要什么没什么,只得把他调到老陈那里,另外再找人。

老陈问:“为什么把不合格的人给我?”

“你的要求比较低,对你来讲,他已经有八十分。”

“谢谢你!”

“不客气。”

“我庆幸的是桑琳终于进了大学堂。”

“我了解到你的一片丹心。”

“我最反对办公桌罗曼史,你同桑琳的事若果公开了,同事们该怎么对她?把她当老板娘还是当小助手?”

老陈说得很简单明了。

李有台完全明白。

“我想桑琳那么聪明,她也知道其中巧妙。”

育台答:“她当然晓得。”

老陈松了口气,“她若不是真喜欢你,育合,一定不会接受这种安排:何必这样麻烦,换份工作不就行了,育台,你要好好对待她。”

育台答:“我不会害人。”

他把老陈当兄弟那样看待,才会同他讨论这种事。

可是他也没有准备爱人。

他对桑琳,不过比对和平那一分亲切加一点点温柔。

一日深夜,他赶批图则,弄得累极而眠。

睡了不知多久,忽而听见客厅有异声。

惊醒了他,起床摸出去看个究竟。

在寝室门外,他呆住了。

他看到雅正蹲在地上,手中持一枚地球仪,轻轻转动,口中说:“地球,”而小小的纪元约只有三岁大,愉快地重复:“地球。”

育台又惊又喜,上前问:“雅正,雅正,你回来了,你找到地方了?”

雅正抬起头,一张脸晶莹皎洁,“我的病全好了。”

育台忙不迭点头,“那你就不要走了。”

雅正语气极之温柔,“育台,你我早已说过再见。”

“不要离开我雅正。”

“育台,你总知道世上自有不得意之处。”

“不不,雅正——”

这时,小小纪元忽然抱住他腿,大声说:“地球,地球,”育台叫她一绊,只得低头,再抬起头来,雅正已经不在,他撕心裂肺地大叫。

只听得女佣人用力拍寝室门,“先生,先生。”

育台猛地醒来。

房门被推开,“先生,郭小姐在医院,陈先生急透了!”育台连忙奔出去听电话。

“育台,快到圣爱医院,我在楼下等你。”

“桑琳怎么样了?”他一颗心似要自喉咙跃出。

“今晨自家门出来,她的车子叫醉酒驾驶者碰上了。”

育台飞快套上衣服出门,脑筋与四肢均有点麻木,机械式叫车子赶到医院。

老陈在大门口踱步,一见育台,一把拉住奔上楼去。

桑琳的父母形容憔悴等候在急症室门外。

这种情形何等熟稔,一时育台也分不清病人是谁,只知道那是他所爱。

“怎么最后才通知我?”

“桑琳叫别惊动你。”

“她能说话?”

老陈点点头,用手擦去眼角一颗泪水。

他哭了,育台觉得不能再哭。

一见医生,他迎上去。

医生说:“幸亏那是一辆有气袋的车子,她颈部受震荡,不过没严重伤害到脊椎,左边第四根肋骨折断,换句话说,她只是受了轻伤,戴上颈箍休养一两个月,就无大碍了。”

四个人听了松口气。

育台双腿发软,坐倒在长凳上。

老陈过来,看了看他,递过手帕。

育台还不会意,带一个询问脸色抬起头。

老陈低声说:“擦擦眼泪。”

眼泪?哪来的眼泪,育台伸手一摸,可不是,整张面孔都是泪水。

他大吃一惊,急急用老陈的手帕去抹。

郭先生太太见到这情形,愁眉面结之下笑了出来。育台讪讪低下头。

已经失去雅正,不能再失去桑琳。

“你们可以进去看她了。”

育台这次倒是没有抢先。

可是见到床上的桑琳,又落下泪来。

医生讲得太轻描淡写了,桑琳额角鼻子嘴唇上都有缝针,一张脸肿得又瘀又青,手上吊着管子,他只得轻轻握住她手。

桑琳一见他,眼睛发出晶莹的神采来。

其余三个人识趣地退到窗前去看风景。

她开口,可是语不成声。

育台把耳朵趋近她嘴边。

他听得她说:“猪八戒……”

育台恢复幽默感,装一个吃惊的样子,“我,我像猪八戒?”

桑琳露出没好气的表情。

郭太太又笑了,笑中流下眼泪。

育台一直逗留到看护来赶才走。

之后,他看着她拆线,消肿,痊愈,出院,康复。

桑琳很沮丧,因为“最狼狈的时候都叫他看过了”,无以为继,“本来打算一步步露出黄脸,现在他已无所惧”。

一日,育台经过一家珠宝店,考虑半晌,轻轻走过去。

一位年轻的女店员前来与他招呼。

“这位先生,想看些什么?”

“啊,戒指。”

“是镶宝石的吗?”

“是,钻石。”

这时,有人接上来说:“约多大的钻石呢?”

声音好熟,育台抬起头,发觉自柜台后转出来的是黄主文的母亲黄仲苓,她秀丽如故,落落大方招呼李育台。

不过,这个时候看她,又不是那样像雅正了。

育合见故人,“你转了行?读者可要失望极了。”

黄女士笑道:“这是我的副业,我可没忘记讲故事。”

“能者多劳。”

“要找一枚戒指?”

育合点点头。

黄仲苓转过头去同助手说:“给李先生把那两枚铁芬尼镶法的钻戒给拿出来。”

育台问:“小主文呢,他好吗?”

“把他送到英国康瓦尔去寄宿了。”

呵他也正规上学了,那好极。

“我一个人没事做,便回香港来同朋友开家店消遣消遣。”她一贯如此温文。

“你对珠宝有一定的认识吧?”

“我朋友是专家。”

那两枚戒子从保险箱内取出来,放在黑丝绒盘托上。

育台一看,式样简单宝石剔透,很是喜欢,便选择那枚方钻,因为它比较不闪。

黄仲苓微笑,“那位小姐一定异常斯文含蓄。”

育台微笑,“她也不过只有这个好处罢了。”

“恭喜恭喜。”

育台看一看穿着珠灰色丝旗袍的黄仲苓,觉得柔琳还有一个优点,她没有别人那样高不可攀,桑琳是那种“喂替我削个梨子”的女伴。

女店员给客人看了证书,“三卡零六分的钻石,g色,极好切割,价钱折实了是……”

李育台写了支票。

把丝绒盒子小心翼翼的藏在怀中。

与雅正订婚时也买了戒子,那一枚收在保险箱中,将来由纪元承继。

他本想一贯约桑琳到家中晚饭。

后来想一想,女孩子有权要求比较浪漫的情调,不能在家吃完两菜一汤一边看电视新闻一边接受他的戒指,他于是动脑筋找有利场合。

要待这时才发觉思路生锈。

朋友之间都讲坦诚,育台决定做回他自己。

他去接桑琳放学,待她上了车,闲闲地说:“你可愿周末陪我去巴黎?”

桑琳一怔,“时间那么紧凑,是什么要紧的事?”

“只是去逛逛,吸收浪漫气息。”

“巴黎浪漫?”桑琳嗤一声笑出来,“六十年代早期或许。”

育台看着她,因上次车祸桑琳左额角上缝过针,事后留下两个小小瘢痕,本来可请教整形医生摆平,可是桑琳一直没抽空处理,以致现在笑起来,都像是皱着眉头,别有一番韵味。

育台问:“那,有什么好地方最适合提出人生最重要的问题?”

桑琳笑一笑,“今夜星光灿烂,随便把车子停在马路上,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育台放下心头一块大石,他把车子转过露天停车场,打开天窗,说亮话,自西装内袋取出小小丝绒盒子,“桑琳,请你戴上这只戒子,成为我的未婚妻。”

桑琳看到戒子,有点讶异,“这真是一只漂亮的指环,请恕我试戴。”

她把它套在左手无名指上看一看,“哗,美极了,尺寸大了一点,不过不要紧,可以在指环后沾些蓝胶。”

育台笑,“你愿意接受?”

“这许是我一生惟一看到这么大钻石的机会,我不会脱掉它。”

育台被她逗得笑出来,“谢谢你。”

桑琳放下手来,“我们不会那么快结婚吧?”

育台不语。

“你想清楚了?”

育台回答:“我不是糊涂人。”

桑琳笑,“等我自建筑系出来,还需整整七年。”

“我们不必等什么,时机成熟,就可以结婚,途中你如觉得不高兴,那么,大家再做商量。”

桑琳侧着头,“这么文明?”

育台也同意,“会不会好像欠缺了什么?”

桑琳笑答:“生活永远给我们这种感觉,有几个人会觉得他的快乐十分完整。”

“你不介意?”

“细节耳,只要那个人是你,其他不重要。”

育台非常非常的高兴,能够成功地把戒子送出去,夫复何求。

他一直没有宣扬这件事,但是他通知了育源夫妇。

育源第一个反应是:“你们同居了?”

“狗口长不出象牙。”

“我劝你提出同居,拴住郭桑琳,生米已煮成熟饭,她不得不跟你一辈子。”

育台啼笑皆非,“我何需施这种卑鄙手段。”

“兄台,你已年老色衰,今非昔比,万事小心点好。”

“不,我们之间没有诡诈。”

“还那么骄傲?”

育台笑笑。

“天气暖和了。”

“十分潮湿。”

雅正最怕这种天气,急急把摄影机关进一只只防潮盒子。

那时纪元小,看见箱子,总想设法打开,取出摄影机,扭动镜头,按下快门。

佣人老劝:“太太,不怕弄坏?”

“呵不怕不怕,十分结实。”是雅正的答案。

育台这一辈子无法忘记,相信人人都会明白。

复活节假期,他去探访纪元。

到之后二天,接到桑琳的电话。

她说:“我在喜来登酒店。”

“你怎么来了?”

桑琳有点不好意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育合深受感动,自觉老皮老肉,无以为报。

拿着电话半晌做不了声,大抵上荡气回肠,也就是这样了。

晚上他带着纪元与桑琳吃日本菜。

纪元悄悄的说:“从某些角度看,桑琳很像妈妈。”

育台意外了,这两年来认识不少异性,他满以为桑琳是最不像雅正的一个。

他问纪元:“你觉得像?我不认为。”

后来育源说:“不是形像,是气质像,桑琳像雅正一样,对你毫无要求,让你做回自己,光是这一点已经够像。”

但那个时候,有台还说:“妈妈是长眼睛,桑琳圆眼,妈妈薄嘴唇,桑琳肿嘴,有什么像。”

纪元仍然说:“不知何处总是像。”

桑琳并无特别讨好纪元,故磊落地问:“在说我吗?”

纪元说:“没有。”

育台吃一惊,这孩子,为什么否认?且赖得一干二净,如此流利,这是长大成人的先兆吗?

只见桑琳笑笑,不与纪元计较。

育台感喟,真是,除出亲生父亲,谁会教训孩子,心里忽然希望育源会对纪元严谨点。

谁知育源亦犹疑,“我觉得纪元没有大缺点,况且,教他们也得留个余地,不好伤了和气。”

当下育台说:“我们先送纪元回去。”

纪元与父亲絮絮说着学校里的琐事,某同学穿了双耳孔戴两副耳环上学,某同学的要好男朋友比她高一个头等等。

育台一边微笑一边听,纪元言行不太像神童,不过不要紧,他也不是天才,彼此彼此,做人只要健康快乐就好。

聪明会不会误一生是个疑问,不过他不介意纪元略为平凡,他喜欢憨孩子。

纪元一声再见便下了车。

育台在她身后喊:“明天你放学——”

她没听见,她已奔进屋内。

育源朝他们招手。

育台喃喃说:“一不亲手带,感情即生疏。”

原本不发一言的桑琳忽然说:“你想把纪元接回身边?”

育合点头,“至少下班可以相见。”

桑琳颔首,“要征询她的意见。”

“太尊重孩子的意愿了,从前,孩子惟一权利是拉着大人衣角走。”

“可是,我们总希望一代一代进步。”

第二天,育台在校门接到纪元,问纪元:“你可愿跟爸爸回家生活?”

纪元一听,哭了,“爸爸,爸爸,我以为你再也不要我。”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父女当下紧紧拥抱,她以为他不要她,他又以为她不要他,原来是……

算一算,父女分别已有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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