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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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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张照片里的小英闹情绪,豆大眼泪挂在脸颊上,十分趣怪。www.maxreader.net

林茜尽量让女儿接触中文文化:托友人找来中文老师,让英学国画,过农历年必去唐人街看游行,端午、中秋、清明都是重要日子。

英日常穿西服,妈妈收入丰裕,英四季服饰考究,照片中她穿戴简直可以收到时装杂志里去:小小收腰长大衣、白袜、漆皮鞋,装扮如淑女。

上了中学,英自己挑选衣裳,才改穿简单朴素的卡其裤白衬衫。

英转头向兄弟说:“谢谢这份最好的礼物。”她关上小小机器。

“这些照片教你思索可是?”

“嗯?”英一时不会意。

“若果没有妈妈,我们此刻在什么地方。”

英打一个冷颤。

“他们说,在孤儿院中,一旦过了某个年龄,像十岁左右,便乏人问津。”

英不出声。

“此刻孤儿院连同福利署定期举行领养茶会,把家长介绍给孤儿们认识,互相挑选,有些较大的孤儿每个月都在茶会出现,年复一年,失望沮丧,家长认为孩子大了,不好管教,都喜欢幼婴,还有,要健康、漂亮、同文同种。”

不说一句话。

“我同你算是好运气。”

英笑了。

扬说:“在安德信家得到爱护、关怀、教育,还有:自由。”

“因璜妮达,又吃得特别丰富。”

“最难能可贵的是我从来没有压力要做到最好以图报答他们领养恩典,在安德信家,一切公平自由,没有施同受,只有关怀爱心。”

英问:“讲了那么多,有无中心点?”

“有。”扬点头。

“是什么呢。”英看着他。

“英,即使找到生母,也毋忘养母。”

英握住扬的手,“我不是那种人。”

这时,邻座有人咳嗽一声。

英见是一个衣着时髦的华裔年轻人。

他说:“有事请教你们。”

英很和善:“是什么事?”

那年轻男子嚅嚅:“我的女友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统。”

扬微笑,“同我一样。”

年轻人说到关键上去:“家母软硬兼施,一定叫我与她断绝来往。”

扬十分同情。

“家母不能接受我女友,尽管她哈佛毕业,在华尔街任职。”

英问:“我们可以帮你做什么?”

“你俩相处融洽,请问有什么秘诀,还有,如何说服双方父母?”

扬头一个笑起来,“你误会我俩的关系了。”

年轻人羡慕,“你们已经结婚?”

英指一指扬,“我们是兄妹。”

年轻人张大嘴错愕无比,“嗄?”

英对着陌生人反而十分坦诚自然:“我们二人是领养儿。”

“啊,原来如此。”他仍然惊讶。

扬忽然感慨,“我明白你的感受,保守的华裔对黑人有真正恐惧,我曾听见两个太太吵架,一个向另外那个下咒语:‘你女儿会嫁黑人!’那个一听,即时哭出来。”

邻座年轻人无比沮丧。

英安慰他:“慢慢来,不急。”

扬却说:“他们叫我黑鬼,认为我刚自猿猴进化不久。”

英瞪了兄弟一眼。

飞机要着陆了。

取行李时已不见那悲哀年轻华裔的影踪。

他们到酒店与妈妈会合。

在大堂镜子里,英看到她与兄弟站在一起,一黄一黑,相映成趣,他比她高一个头,高大硕健,她体态纤细,是个极端。

电视台曾经动他们脑筋,想说一说他们的故事,籍以带出领养制度的利弊,但被林茜一口拒绝。

这时扬忽然说:“妈妈来了。”

金发蓝眼的林茜穿着淡黄色套装,煞是好看。

他们三母子拥抱一下。

林茜像是有点累,“我先打个中觉,晚上一起去筹款晚会。”

可是随即又有人叫了她去不知商量什么。

林茜百忙中转身丢下一句:“英与扬,六时正在这面镜子前等。”

扬看看时间,“我去探访朋友。”

英说:“我到房间去眠一眠。”

妈妈十分体贴,知道他俩并非亲兄妹,为免尴尬,总是订套房。

连日劳累,英碰到床也就睡着了。

梦中时间空间有点糊涂,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听得有人叫她:“小英,小英”,她四处寻找声音来源,不得要领,感觉惆怅。

电话铃响,是林茜叫她准备,这时,扬也上来了。

他们准备好道具服装,又互相化妆,嘻嘻哈哈,浑忘心事。

兄妹披上斗蓬,到大堂找妈妈。

有人在他们肩上拍了一下,“我的影子不见了,你俩见过没有?一起出发去永不地吧。”

正是林茜妈作小飞侠打扮。

三人拥作一团到舞会去。

英看到许多在报章杂志上见过的面孔。

她觉得很有趣,一边喝香槟,一边四处浏览。

一位相貌端正作乡村姑娘打扮的女士问她:“香槟还好吗?”

英赞道:“美味极伦,将来我赚到薪酬,一定全部拿来买克鲁格香槟。”

那位女士笑逐颜开:“我是嘉洛莲克鲁格,酒厂的第三代传人。”

“呵,你好。”

“这位小姐,你喜欢哪一个年份,八九年可合口味?抑或是混合香槟、粉红香槟,甜还是干?”

小英十分豪爽,“管它呢,只要是克鲁格。”

女士开心无比,童言无忌,童言至真,她笑说:“‘管它呢,只要是克鲁格’,这句是绝佳宣传句。”

她走开了。

英抬头找扬,她穿的束腰叫她透不过气来,她想换件衣服。

有人在她背后说:“你在这里。”

英转过去。

她看到另一个小飞侠。

原来舞会里有好几个小飞侠。

英微笑问:“你也不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笑,“十分彷徨。”

英安慰他:“或许它会来找你呢。”

那男子笑,“说得真好。”

英问他:“为什么扮彼得潘?”

“我妻子的主意,她扮云蒂。”

那边有人叫他。

“对了,”他给英一张卡片,“你家电脑有什么事,找我们好了。”

“谢谢你,不过,我们一直有电脑保养呢。”

那男子笑笑走开,去找他的影子。

扬出现了,“那人是谁?”

“他说电脑有事可以找他。”英把卡片给扬看。

扬一看,眼都傻了,“是bg。”

呵,今晚各式各样的贵宾都有。

英说:“自助餐桌上有寿司,来,我们去挑一些。”

“最好趁竞选人演说之前溜走。”

“对,我俩只为吃而来。”

可惜衣服太窄,吃得不多。

就在这个时候,场地另一角起了一阵骚动。

英似有预感:“什么事?”她不安。

扬去查问——

“一个小飞侠晕倒在地,已叫了救护车。”

英与扬此惊非同小可,扔下杯碟,立刻抢过去看个究竟。

英还默默念着:是另一个小飞侠就好了,黑心无妨,只要妈妈无恙。

可是躺在地上的分明是林茜。

扬急忙把她双腿抬高,在她耳边叫:“妈,醒醒,醒醒。”

有人过来说:“我是医生,请让开。”

他蹲下替失却知觉的林茜诊治,扶起她,把她靠在椅子上。

小英急问:“可是空气欠佳?”

那名医生脸色凝重。

片刻,救护车来了,把林茜用担架抬出,她仍然半昏迷,不能言语。

英与扬跟着救护车到西奈山医院急救室。

扬一直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急救人员抹掉林茜化妆,在医院强烈光线下,英看到妈妈脸上皮肉松弛,挂在耳边,真是个中年人了。

英伤感,伏到妈妈身边。

林茜缓缓苏醒,“发生什么事?唉,真煞风景,我一定是忙昏了,孩子们,我们回家去吧,这里是美国,医药费会把你吓死。”

当值医生按住她,“你得留院观察。我们有几个检查要做。”

林茜说:“我有工作在身。”

医生怒问:“死人有什么工作?”

兄妹知道事情严重,噤若寒蝉。

医生同他俩说:“你们先回去。”

他们吻别林茜妈。

回到酒店,英脱下束腰,才发觉腰身已被勒起一条条瘀青紫血痕,做艳女真不容易。

她换上棉衫卡其裤,又打算出门。

扬问:“去医院?”

英点头。

“我们一起。”

兄妹齐心,洗把脸再度出门。

医生又一次看到他们,倒也感动,吩咐他们:“到候诊室看杂志喝咖啡吧。”

他俩一直等到凌晨,两人分别在沙发上盹了一会。

只见另外一位医生出来,“安德信家人在哪里?”

扬跳起来。

医生介绍自己:“我姓区,我们替林茜检查过,她的肝脏有毛病,已达衰竭地步。”

英只会睁大双眼,不懂回应。

扬大惊,“她一直健康,怎么可能。”

“她的肝脏不妥,起码已有三五年历史。”

扬起疑,“慢着,我虽不懂医学,也知道凡是体内器官有事,第一个反应是痛不可当。”

区医生心平气和,“说得好,可是林茜承认长期服用可典镇痛剂,那是吗啡,不知哪位庸医任意给她处方毒药,掩瞒真正病情,直至今日,那人应该枪毙。”

扬急问:“现在应该怎么办?”

区医生回答:“做肝脏移植手术,越快越好。”

扬居然松口气,“区医生,我愿捐出肝脏。”

区医生微笑,“合用机会甚微,先得检查。”

扬焦急:“还等什么?”

英这时也说:“我也参加验血。”

区医生点头,“你们很好,你俩跟看护去检验。”

区医生随后给他们看样板:“这是正常健康肝脏,粉红柔软,那是坏肝脏,又黑又硬。”

两者质地颜色无一相似,叫英想起华人骂人黑心黑肺。

“林茜长期烟酒,休息不足,又欠运动,犯足大忌。”

英低声说:“肝脏是重要器官吧。”

“肝叫存活者,liver,没有它,活不了。”

医生讲得再明白没有。

兄妹看到林茜妈,不禁伏在她腿上。

林茜疲倦地笑,“怎么了?”

兄妹不语,只是抱着妈妈大腿。

“我没事,回家慢慢治。”

林茜躺病榻上,脸色憔悴,洗掉化妆,看到她焦枯的皮肤,一双蓝眼像是褪了颜色,今非昔比。

她的头发拢到脑后,看到雪白发根,呵原来金色是染上去的。

英像是忽然认清了林茜妈的真容颜,不胜悲。

她伏在她身上流泪。

“我们回家再说。”

三人紧紧握住手。

林茜由轮椅送上飞机。

彼得安德信闻讯来接飞机。

“林茜。”他忽然流下泪来。

林茜说他:“孩子们都没哭,请你坚强些。”

“无论怎样,一定把你医好。”

彼得决定暂时搬回林茜处住。

璜妮达老实不客气抢白他:“当初又为什么搬出去?”

彼得不出声,忙着联络专科医生。

璜妮达在背后喃喃说:“小器,眼看妻子事业一日比一日成功,名气一天比一天大,不晓得如何应付,怕妻子嫌弃他,他先下手离家。”

小英把食指放嘴唇上,“嘘。”

如是忙到半夜,大家都累得不能言语。

美国区医生报告回来,说英与扬二人的肝脏均不适宜移植给林茜。兄妹捧着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彼得说:“别急,还有我。”

大家意外,“你?”

太平无事都要同林茜分手的他,见她有事,反而愿意牺牲,多么奇怪。

区医生在电话里说:“我替你们推介我师兄米医生。”

“我们正打算请教米医生。”

“好极了。”

第二天一早,各界人士问候鲜花陆续送到,门外排满车子,都是林茜友好前来探访。

英与大哥一早梳洗穿好衣服接待朋友。

这时才知道林茜真是颗明星,政府三级要员都上门问候,她反而没有休息机会。

林茜到中午才盹着。

每次妈妈回家英都很高兴,这次是例外。

彼得返来,看到客厅如花店,不禁苦笑。

扬说:“稍后我会转送到老人院去。”

彼得点点头,“好主意。”

英问:“爸你去什么地方?别走开。”

“我去米医生处检查。”

扬问:“轮候捐赠需排期多久?”

“三五七年不等。”

“那怎么行!”

彼得用手揉脸,“所以靠亲友捐赠比较有把握,我与林茜均高加索人,且血型相同。”

璜妮达捧着晚餐出来,“他不行,还有我呢。”

英破涕为笑,“这么多人爱妈妈,一定有得救。”

彼得叹口气,“看到病榻中的她如此干瘦软弱,真不相信她就是林茜,一直以来,她精力无穷,朝气勃勃,艳光四射,这次打了败仗。”

“她一定会反败为胜。”

彼得忽然说:“你们可知道林茜做早晨七时新闻需几点钟出门?”

英答:“凌晨四时。”

“只有你们知道,她中午回来休息一下,又赶出去工作,深夜尚有应酬,我要见妻子,需打开电视,当时我想:这是什么婚姻生活,已经失去她,不如索性离婚。”

英忽然说:“如果是你为工作早出晚归,她一定支持你。”

彼得不出声。

扬拍拍养父背脊。

“是我太自私。”

“爸,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这时璜妮达进来说:“小英,有位唐先生找你。”

英下楼去。

唐君佑见她一脸愁容,错愕地问:“发生什么事?”

“我妈有急病。”

“怪不得你没上学,又不覆电邮,我可以帮忙吗?”

“她需要移植肝脏。”

唐君佑大急,“本省医院轮候照超声波都要六个月,又不设私家诊所。”

英苦笑,“可不是,有点像第三世界可是。”

“英,祝你们幸运。”

“谢谢你,有空再联络。”

英把他送出大门口。

唐忽然伸出手,碰了碰她的发梢。

英知道他关怀她,不禁点点头。

下午,米医生来了,他要接林茜进医院治疗。

英问:“可以在家观察吗?”

米医生很简单回答:“不。”

璜妮达说:“我去收拾行李。”

米医生的手提电话响起来,他一听,面有喜色,放下电话说:“彼得,彼得。”

彼得安德信立刻走过来。

“彼得,你的肝合用,我们可以尽快安排手术。”

大家一听这个好消息松口气。

英又提心吊胆,“爸,你的安全——”

米医生说:“凡是手术均有危险,妇女们做矫型手术:抽脂肪拉脸皮,也会死人。”

英不出声。

米医生说:“我有把握,你们放心。”

他匆匆回医院办事。

扬看见养父母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不禁微笑。

他喃喃说:“每朵乌云都镶有银边。”

扬驾车把花篮送到老人护理院去。

璜妮达斟杯蜜糖水给英,“小英你嗓子沙哑。”

大家都像老了十年。

“没想到妈妈会忽然崩溃,唉,病来如山倒。”

璜妮达问:“什么?”

“这是华人形容病情凶险的说法。”

“讲得真好。”

下一句是病去如抽丝,英不敢说出来。

傍晚,彼得安德信陪前妻入院,两人均需进一步做详细检查。

英一个人在家,略觉安心,抱着枕头,不觉入梦。

不知多久没睡好,她简直不愿醒来。

心中说:耶稣,我并非对生活不满,或是做人不快乐,只是累同倦,况且,一睁开双眼,就得应付烦琐的人同事,疲得抬不起头来,所以,真不介意到你那里来。

忽然听见楼下争吵声。

有人大声喊:“你叫她下来,我非见她不可。”

谁,谁这样放肆,跑到别人家来大呼小叫?

英万分不愿自床上起来,跑到楼梯口张望。

她还没看清楚人家,人家先看到她。

“你下来,我有话说!”

是个中年华人太太,有点歇斯底里。

璜妮达拦不住她。

英不认识她,不由得问:“阁下是什么人?”

那中年妇女悲忿地说:“阁下我是唐君佑的妈妈。”

英连忙下楼来,“唐伯母什么事?”

璜妮达见客人一丝善意也无,不放心,在一边站着。

唐伯母一手拉住小英,“你同君佑说些什么?你叫他把心脏捐给你?他没了心脏如何存活?你要他的命?你是什么地方来的妖女?”

英楞住。

“你休想!我已经通知警察前来,”伯母气急败坏,“你想谋杀君佑?”

英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伯母忽然伸手去打她,“你这女巫,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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