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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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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黑色房车驶近,在王叔身边停下。www.mengyuanshucheng.com

千岁连忙替他拉开车门,王叔像是还想多讲几句,可是终于上车。

千岁关上车门,不知怎地,他也想再聊一会,可是车门一关,车子已经驶走。

他踯躅回家。

母亲已经起来,女佣正陪她玩牌,两人全神贯注,医生曾说:“这也是训练脑筋康复方法之一。”

千岁去补习社上课。

他走近布告板,员工师生有什么消息,总是贴在上边:外地寄来的明信片、通告、活动……

有人出让一套三十年前的大英百科全书,也有人愿替幼儿补习中英数,还有人教游泳。

没有孔自然的消息,她像是忘记了他们。

半晌,千岁回到座位上做习作。

上完课,推开补习社大门,有人叫他:“千岁。”

千岁一抬头,喜悦地说:“是你。”

苏智又一次把手伸进他臂弯,身体靠得很近。

“昨晚没有看见你。”

“我不舒服,看医生吃药告病假。”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车上有你课本及笔记本子,上边都写著精英补习社,没想到你真是好学生,读英语有什么目的?”

“我这人漫无目的,去到哪里是哪里。”

“那也好。”

千岁握住她的手,她也没有挣脱,谁说一纸婚约无用,就是因为那张假证书,两人才熟不拘礼。

千岁说:“给我一个地址,见不到你,也好找你。”

苏智感动,“那么,请你到舍下小坐。”

千岁意外,“现在?”

“相请不如偶遇。”

“远吗?”

苏智笑笑,“难不倒你。”

真的,他是职业司机。

苏智住近郊一间十分庸俗的本地西班牙式别墅,她家在天台,推开门,有意外之喜,一屋雪白,家具简约,一尘不染,还有一大瓶姜兰,香气袭人,看上去极之舒服。

“好地方。”

苏智奉上香茗。

千岁说:“一个人。”

“一个人有一个人好处,没有邋遢的男人用光牙膏卫生纸又不添置,不用洗他的衣服煮他那份三餐,不必应酬他亲戚及猪朋狗友,月薪剩下可以全部储起……”

千岁笑了,“我们的确不堪:毫不感恩,享尽温柔,有时还大吼大叫,又有一个毛病吃著碗里,瞧著锅里。”

苏智笑,“你很了解男人。”

“哪里哪里。”

苏智做了简单面食,千岁吃得很香甜。

他突发奇想:“如果我搬进来住,你会否每天煮面?”

苏智笑,“我刚陈列不用服侍人的好处。”

千岁惭愧,“你比我能干,我就没本事拥有一个自己家。”

“你要照顾母亲。”

“多年来都是她照顾我。”

苏智缓缓说:“明年中我就有足够本钱开一爿小小玩具店,专售学前儿童益智玩具”

千岁把昨晚车上行李箧内幼儿的事故说给苏智知道。

苏智动容。

“来,”她拉起他,“我们去医院看她。”

他们一起到警署打探到地址,再赶去医院。

看护说:“那孩子在三楼病房。”

她带上他们上去,两人换上罩袍,走进大房。

千岁一眼就认出那小孩一头浓发,她正哭泣,蜷缩病床一角,发出受伤小动物般哀鸣。

看护说:“小珍,有人来看你,”一边叮嘱访客,“紧紧拥抱,给她温暖。”

苏智一声不响熟练抱起孩子,紧紧拥住看护说:“小珍,有人来。

看护说:“我们叫她小珍,每个孩子都是珍宝,你说是不是。”她叹口气。

说也奇怪,幼儿搭在苏智肩膀,渐止饮泣。

苏智轻轻摇晃身体,幼儿很快睡憩。

苏智小心放下小珍。

看护说:“王先生就是发现小珍的好心人吧,你们不必担心,已有加国家庭愿意领养小珍,他们已经轮候五年,小珍会拥有一对好父母。”

两人知道结局,甚觉安慰。

看护送他们出病房。

苏智轻轻问千岁:“放心了?”

千岁点点头,他握住她双手。

两人在一起竟消磨整天。

千岁建议:“跟我回家吃饭。”

苏智答:“还未到见伯母时间。”

“别忘记我俩结婚已近两年。”

“王家宽宏大量,不予计较。”

千岁送她回家,“晚上再见。”

稍后,千岁到金源处加油。

金源咕哝,“你的车油箱不对了,只入三分之二油便满,怎么一回事?”

千岁突然醒觉,抬起头来,“换过了。”

金源大奇,“自己家里开车厂,你还到别处换油箱?”

千岁不出声,他驾走车子。

他在岭岗附近找到一家修车站,借了工具,把全缸汽油泵出,发觉少了三分一。

他钻进车底细看,油箱真的已经换过。

新的油箱里有暗格。

千岁不出声,仍然把油入满,付了费用,如常开工。

雨季到了。

阴天有个人撑著花伞等他,分外珍贵,苏智手上总拿著一些糕点,有时雨像白筋那样下,她会把点心纸袋收在衣襟里,以免淋。

她痛惜那个吃点心的人。

千岁惯常用一把大黑伞,撑开后更像乌云密布,苏智看不顺眼,送他一把黑绿伞,好看得多。

那一日,他自补习社出来,不见了她,心里打一个突,这时,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他一下。

他转过头去,看到苏智笑靥。

她伸手进他臂弯,紧紧靠住,两个人都在笑,有点瑟缩,无限温馨。

忽然她伸手指一指石栏,叫他看。

千岁目光朝她手指看去,只见栏杆上有两只小小蚂蚁,扛著比它们体积大许多的一块树叶,匆匆回家。

苏智问:“像不像我们?”

像煞了担著绿色雨伞的他俩。

千岁却笑,“为什么不说我们像蚯蚓?”

两个人走到附近吃午餐。

千岁决定在那天告诉母亲,他已找到伴侣。

有人比他先一步。

女佣去应门,谨慎的她认得不速之客。

那中年男子对女佣说:“同王太太说,是王先生回来了。”

女佣把千岁妈轻轻扶出,在她耳畔说了几句。

千岁妈走到门前一看,“哎呀,”她说:“你回来了。”

女佣连忙开门。

那人正是千岁知道的王叔,他吩咐随从在门外等。

他一个人进屋坐下。

他说:“屋子同从前一模一样。”

千岁妈轻声问他:“你去了很久,南美洲那趟船还顺利吗?”

“过去的事不用提了,我见过千岁,与他谈过几句,他很好,我很放心他。”

千岁妈答:“他不爱读书。”

“难怪他,你我都不是读书人,他很难坐得定。”

“还没有物件呢。”

“好像已经找到女朋友。”

千岁妈惊喜,“他可没把她带回来。”

王叔凝视脸容苍老的她,“你病好一点了。”

她吁出一口气,“记性差多,只记得小事,像千岁喜欢吃洋葱排骨。”

“是,他的确喜欢吃红烧菜。”

千岁妈忽然起了疑心,“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

她撑得桌子站起来。

王叔苦笑,“你不记得我了。”

她刹时间想起来,又摇头,伸手招女佣。

她扶住女佣,“我累了,你送客吧。”

女佣扶她进房,再出来听吩咐。

王叔只说:“你好好用心照顾王太太,别说我来过。”

女佣答是。

王叔离去,这时,他的背脊也似乎比进门时佝偻。

他那辆黑色大房车刚驶走,千岁回来了。

他一进门便兴奋地叫:“妈,我有话说。”

女佣告诉他:“太太睡著了。”

“啊,那么明朝才说。”

他去看他母亲,只见她背著他,呼吸均匀。

大床仍是那张古董藤榻,比弹簧硬得多,睡惯了却十分舒服。

千岁小时常赖在大床上听母亲讲故事,又躺床上看漫画吃零食,母亲从来不赶他,直到他十一二岁自己不好意思才离开。

他如常开工,正像苏智所说,走上一年半载,希望可以上岸。

凌晨返家,母亲仍在休息。

他轻轻坐在她身边,“妈,我稍后带朋友回来见你。”

母亲不出声。

“你会喜欢她,她十分懂事,也不爱说话。”

这时女佣已站在门口。

“妈——”

女佣起了疑心,走过来把手搭在太太肩上。

千岁把母亲身子轻轻扳过来,只见她脸色灰白,已无生命迹象,刹那间千岁只觉利箭攒心“妈——”。

女佣立刻出去叫医生。

千岁一言不发,埋首母亲身边。

医生赶来,处理一切事宜,轻轻同千岁说:“心脏自然衰竭,寿终正寝。”

千岁没有言语。

他找到电话,与苏智说了几句,她随后赶来。

她陪他奔走整日,两人紧紧握手,籍以增加力量。

中午时分,千岁忽然想起亲人,通知金源,在电话里只听见蟠桃号啕大哭,他这才明白,母亲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三叔一动不动坐在客厅中央等千岁,黑衣黑裤的他深深垂头。

这会,三婶没有做贴身膏药,假想敌已不在人世,她可以放心了。

三叔抬起头,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

千岁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三叔忽然抽噎。

办完这件大事之后,千岁看到脸上出现第一条皱纹,接著是第三条、第十条。

他站在房里,凝视母亲遗物。

一副老花镜,一叠报纸,一瓶旁氏面霜,一面镜子,一把梳子。

抽屉里有一本与千岁联名的存折。

就是那么多。

三叔与千岁商议一些琐事:房子可要出售、杂物如何收拾……

忽然三叔说:“她从来没有过过好日子,不过,千岁你一直在她身边。”

这时有人敲门,女佣去开了门。

三叔看到那个熟悉身形,雷亟般呆住。

“是你。”

来人是王叔,千岁大表讶异,“你俩一早认识?”

三叔抢在千岁面前,“你来干什么?”

“千岁母亲已经不在,我来带千岁走。”

什么?

只听得三叔说:“不行!你别碰千岁。”

“他此刻不大不小,不上不下,耽误一生,不如跟我走,闯一闯世界。”

千岁忍不住提高声音,“喂喂喂,你们在说什么,王叔,你到底是什么人?”

三叔转过头来,“你不知他是谁?”

千岁心里好大一个疙瘩。

他走近一步,“你说你也姓王,你是谁?”他瞪著王叔。

“千岁,跟我走。”

“你是什么人,你可是家父生前的朋友?”

三叔忽然发出老鸦叫般笑声,“千岁,来见过你的好父亲。”

千岁一听,退后两步,睁大双眼,双手掩住胸口,像是想保护自身。

三叔说什么?

千岁耳畔嗡嗡声,眼前金星乱冒,可是,经三叔这样一讲,七巧板归了位,拼出一幅图画,过去残缺不齐的景象,今日都得到答案——

家里从来没有父亲照片,大伯三叔对他绝口不提,母亲并无再婚,含辛茹苦把他带大……

千岁坐在椅子里喘气,他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问:“这些日子,你在什么地方?”

被顽皮同学推倒在地,他想:我没有父亲,没人替我出气,看到大伯为金源筹备婚礼,他又想,我没有父亲,没有主婚人,三婶紧紧跟贴三叔,呵他没有父亲,寡母孑然一人。

三叔又嘶笑起来,“他在哪里?说呀,告诉千岁,你在纽约莱加斯监狱服刑。”

“是,”王叔很镇定,“我在牢狱里。”

千岁用手遮住脸,很小的时候,他也会这样做,希望放下手之后,可怕的景象会跟著消失。

三叔收敛笑容,“你因何入狱,告诉千岁,你运毒贩毒,两罪俱发。”

千岁庆幸母亲已经听不到他们争吵。

“你凭什么带走千岁,你对他有什么好影响。”

王叔抬起头来,双眼发出精光,他缓缓说:“当初我们两人同时认识傅碧晖,你驾公路车,我开计程车,我俩一般高大,但是她没看中你,她选了我,你一直忿忿不平。”

千岁张大嘴,看著三叔,又看向生父。

呵,他的粗眉大眼,有著王叔太多影子。

“我厌倦了这种劳工生涯,到纽约另寻出路,设法让他们母子过些好日子……”他的声音低下去。

“现在你又出现了,要让千岁过些好日子。”三叔讥讽。

“是。”

“千岁,别让这个人荼毒你。”

“太迟了,千岁已经加入我组织。”

三叔大吃一惊,抓住千岁手臂不放。

“同我一样,千岁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三叔惊怖,“你们已经见过面?”

“他为我服务,已有多月。”

千岁默认。

三叔咚一声坐倒地上。

“千岁,跟我走,你母亲已经辞世,你了无牵挂,何必还窝囊地耽在这个地方。”

三叔却喊:“千岁,回头是岸。”

“我不会害我亲生子,千岁,苏智在等你。”

千岁举高双手,他倦得抬不起眼皮,累得像是拖著货车走了十哩路。

“求求你们,我想静一静。”

三叔无奈,他又输了一仗,他永远不是这个兄弟的对手。

“千岁,运用你的良知。”

他打开门,静静离去。

王叔却说:“我叫苏智来陪你。”

千岁不出声。

“我已买好飞机票,你与苏智暂往巴西落脚,等候我的安排。”

他也轻轻走出寓所。

千岁只觉头昏脑胀,他取出啤酒开瓶大口喝,双手不住颤抖。

他轻轻呜咽:“妈妈。”

她是他的支柱,她在世的时候,为他挡却多少风雨。

他蜷缩在床里醉酒昏睡。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房里有人。

“千岁。”有人趋近,朝他脸颊呼气。

是聪明伶俐讨人欢喜的苏智,千岁这时明白,她也是王叔安排为他作伴的人。

她轻轻问:“为什么酒气那么臭恶?”

千岁头痛欲裂。

她嘻嘻笑,“因为人体是臭皮囊吧。”

她扶他起来,给他喝清香的药茶。

苏智开亮一盏小小台灯。

千岁看著她,“你一直知道王叔是谁?”

“当局者迷,你们父子长得一模一样,你不知我知,我不知你不知,我以为你心中有数。”

“不,我一无所知。”

“现在你知道了,你一直想念生父。”

“不是那样的父亲。”

苏智苦笑,“总比我好,我知我没有父亲。”

千岁颓然,无言。

苏智替他敷热毛巾。

千岁问:“你认识他多久?”

“比你略久,他极有才智,回来不久,已升上大头目,当日入狱,他一个名字也不愿透露,因此行家都看重他。”

千岁苦笑,“洋人有句俗语,叫‘当心你的愿望,你可能如愿得偿’,我一直希望有父亲。”

“他已经为你做了不少。”

“我不稀罕。”

苏智沉默,她显然不同意,她是女人,贫女命运其惨无比,比穷男贱多七分。

千岁起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

“上路,我只有在驾驶时才会清醒。”

“我跟你去。”

“苏智,你对我,并非真心,你不过是听差办事,现在可以告一段落。”

苏智像是吃了一记耳光,半边脸激辣辣红起来。

她理亏,说不出话,一只手却伸进千岁臂弯。

千岁把她手臂甩脱,冷冷出门。

他把车超速驶往岭岗。

公路上风劲雨急,千岁想起母亲时时柔声问他:我儿,你去过何处,年轻人你看到什么。

他看到路中央有人打横躺著,一地红色液体,另外有人大跳呼救。

千岁视若无睹,迎头撞过去,那躺在公路中央受了重伤的人见车头灯压射过来,忽然苏醒,跳起奔向安全地,一边大声咒骂不愿上当的司机。

千岁笑得眼泪都落下来。

他长大了,已有生活经验,再也不那么容易受骗。

笑意收敛,泪水却不停流下。

原来差那么一点点,他便是三叔的儿子,难怪他疼惜他,他一直照顾他。

车子在红灯区停下来。

“先生,按摩。”

千岁逐个挑,看到一个眼睛大下巴尖的女子,脚步一个踉跄,她乘机用肩膀架住他来休息一下。

大家都笑了。

走进小房间,她说:“先付钱。”

千岁双手扼向她脖子。

“喂,玩归玩,先付钱。”

千岁一手掏钱,另一手渐渐扣紧。

女子气喘,可是双目仍然盯牢钞票。

可怜,已经不像人了,连本能的恐惧也已失去。

不过,王千岁比她更加可怜彷徨。

他松开手。

这时忽然有人大力推开门。

那人冲进来,双手狠狠推开妓女,用一枝棒球棒作武器,风车似舞动。

妓女尖叫,看场的大汉吆喝着赶到,刹时间小房间里挤满人,都不能动弹。

“什么事,说!”

千岁这时才看清楚,冲进房来打人的正是苏智。

她吼:“我来带走我丈夫,我会拼命。”

好竟追上来。

苏智把上衣丢给千岁。

保镖们只觉好笑,“走,快走。”

苏智拖着千岁离开那个地方,千岁并没有挣扎。

苏智坐在司机位置上,开车离去,真没想到她还开得一手好车。

驶到市区,千岁已经沉睡,折腾竟夜,又被恶妻自温柔乡截返,他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

他靠在车椅上,头仰上,张大咀,丑态毕露,扯出鼻鼾,睡了一宵。

清晨他听到鸟呜,睁大眼,才发觉车子停在苏智家门口。

他舒了舒筋骨,看到苏智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大杯浓茶给他漱口醒酒。

他喝一口,“糟蹋了好普洱。”

苏智不出声。

“老妻,昨晚多亏了你。”

他把杯子还她,开动车子。

苏智问:“你到什么地方去?”

“苏智,我们并非真夫妻。”

“心里有话,说出来比较舒服。”

千岁熄了引擎,“讲什么?听王叔的话,从此跟着他找生活,重蹈他覆辙,抑或回到修车行,敲敲打打一辈子?”

苏智光火,“就你一人不甘心。”

“我行为怪诞,性情偏激,我愤世嫉俗,最难相处。你就随得我去好了。”

他再开动车子。

苏智泪盈于睫。

千岁轻轻说:“小小玩具店有你一人坐镇即可,祝你生意兴隆,客似云来。”

他把车驶回家。

只差一点点,他就把苏智带回家给母亲看。

像她那样精灵的女子,不愁没有对象,生意上了穴轨道,更多人追求。

这十年八载市道不景气,男人也都开眼了,女子有妆奁才受欢迎。

打开家门,他看到蟠桃红着双眼在收拾他母亲遗物。

千岁诧异,“你什么来了,金源与孩子们呢?”

蟠桃拭去泪水,“你说得对。”

她手里拿着一本照片簿。

那真是老照相簿,黑色硬纸,一张张照片用四只相角镶起,整整齐齐,每页都隔着一层半透明保护纸。

照片本子保存得簇新。'

千岁接过,翻到第一页。

照片里是十六七岁的千岁妈,巧笑倩矣,一只手放在颔下摆姿势。

千岁不觉微笑。

蟠桃赞到:“漂亮过许多明星。”

这是真的,只是千岁更加欷。

他翻过另一页。

蟠桃说:“看,大伯同三叔与她合影。”

只见梳马尾的她穿著黄毛上衣与一条大蓬成裙,左边是三叔,右边,呵,右边不是大伯,蟠桃看错了,右边是王叔,她未来丈夫,千岁的生父。

千岁哽咽。

“咦。”蟠桃终于看出来,“这不是大伯,这人比大伯年轻,他是谁?”

千岁凝视照片中的三个人。

蟠桃把照片簿放进纸箱,“我带回家珍藏。”

千岁点点头。

“你打电算卖掉房子?”

千岁问:“你怎么看?”

现在,蟠桃是他的大嫂,自己人,他征询她的意见。

蟠桃坐下来,“千岁,你这脾气不如到外国看看,听说西方风气比较自由,蓝领有地位,按时收酬,每小时四十美元,男女关系轻松,不一定要结婚。”

千岁微笑,“有这么多好处?”

“你先去做开路先锋,我们可能随后跟来。”

“为什么?”千岁讶异。

蟠桃笑,“两个孩子要读书,美加功课活络一些。”

都想到了,是个好母亲。

“你呢,你与金源会习惯吗?”

“只好委屈一点了。”

千岁送她到门口。

“我给你做了一些菜,放冰箱里,你自己泡个面,伴著吃,母亲不在,更要当心身体,不能叫她不安。”

“明白。”

蟠桃像是还是有话要讲,稍后才说:“车行需要帮手。”

长嫂为母,她担任了小母亲的角色。

千岁淋浴剃髭,换上干净衣裳,又似一条好汉。

应门,看到王叔的司机。

千岁说:“你来得正好,同王叔说,我想告假,家里有许多事需要收拾。”

司机身后走出王叔,“我明白。”

千岁看著他,不出声。

“你办完家事,我把整条线的生意交给你管。”

千岁让他进屋坐下。

他有话必须尽快说清楚。

“我不想再做犯法生意。”

王叔看著他,“你这固执脾气完像全母亲。”

大伯和三叔也无同流合污。”

“千岁,你已经开了头。”

“我决定临崖勒马。”

“为什么?”

“母亲已经辞世,我已无牵挂,我一个人吃粥吃饭,无关重要。”

“我需要一个亲信。”

“外头有的是人才。”

王叔沉默。

“我打算到美加闯一闯。”

王叔泼他泠水:“在唐人街活动:看场、打荷,都是好工作。”

千岁却不生气,“是,接著物色一个唐人街妹妹做妻子,好染金发,舌头打洞,同我一样,中学也没读完。”

“我知道你生气。”

“不,我不认识你,我对你没怨恨,你不骚扰我,我已经很高兴。”

半晌,王叔才说:“西图雅那户口里有存款。”

“我现在已不需要钱。”

千岁说得心平气和。

王叔本来想说:我知吃了不少苦可是这像是老式苦情戏说白,两个成年男子,即使是失散多年的父子,也无法讲得出口。

王叔说:“有事打电话找我。”

他放下一张名片,转身离去。

千岁看著他背影,只觉熟悉,原来那肩膀高低形状,同他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他是他生父。

大门轻轻带上。

接著几天,有地产经纪上来看房子。

先是经纪,接著是经理,最后,建筑师也来了。

千岁发现他们职位越高,打扮愈是整齐朴素。

建筑师姓曾曹,廿余岁漂亮女性,高佻身段,进屋之前先在门口左右巡视观察,像人家看风水般,就差没取出罗盘。

她带著一个助手,轻轻吩咐他:“到局里查一查原先图则,地质结构,以后未来五年这一区道路发展。”

她穿灰色西服,脖子上细细一串珍珠项炼,秀丽高尚。

三十分钟后好才进屋内打量。

她与千岁谈了几句,忽然看到案头一本书,她轻轻读出:“汤默斯亚与乌托邦。”

她认不住说:“我在大学里副修这个题目。”

千岁肃然起敬。

“你也读哲学?”

千岁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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