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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与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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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英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人存心骗你母亲,从头到尾没有善待过她,到头来,她离开他,还被他四出诋毁她贪慕虚荣。”

少女动容,“我妈是最朴素勤工的一个人。”

日英无奈,“她少年时运气差。”

“我妈有许多优点,我只是与她合不来,她绝对不是虚荣的人。”

日英微笑,“你为什么不亲口同她说呢。”

少女恼怒地说:“我只不过外出露营,她就报到社会福利署去,说我失踪,社署通知警方——我不想说了,搞得好大。”

日英轻轻说:“咏珊,改天我们再谈。”

日英与她话别。

曾佩文非常紧张,“她好吗,习惯外头的生活吗?”

“你女儿很好,并非问题少女。”

佩文苦笑,“我何尝是问题母亲。”

“你如果改掉你那挑剔的毛病─”

佩文的脸色都变了,“你影射我像我母亲!我怎么会同她一样,我对咏珊供书教学,她随时可以回家,我可不曾一而再,再而三把她赶走。”

“罢呵,佩文姐,还记得那些事干什么。”

“不,我一定要说,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是好母亲,我亦不是好女儿,是我做得不够周全,我不够用心,呸!你去看看我老妈就会明白到我是如何

的不幸,到现在我才知道受害者是我。”

日英微笑,“佩文,那很好,你终于培立了自信。”

佩文笑出来,“日英,我拿你没折。”

“我承认你母亲的确比较麻烦,而咏珊呢,少女们心绪千变万化,难以捉摸。”

“你瞧你这外交家口吻,什么大事到了你嘴,都轻描淡写,真爱听你说话。”

“那我们可要多多来往。”

日英要去看她的娴淑姨。

“我劝你不要去,”周太太说:“她们祖孙三代之间有道鸿沟,你可别妄想修桥铺路。”

“那是我的工作。”日英回答。

第一次去,没人开门。

电话打上去,先是没人接听,后来有人喂了几下,又放下,再上楼按铃,亦无人应。

邻居探头出来,说:“老太婆耳聋,听不见,不理世事,信耶稣。”

信耶稣好不理世事?离题万丈,耶稣还医麻风病人,又替门徒洗脚.怎么不理世事?

日英再按铃,门打开一丝缝,有个老人问:“谁?”

日英这才发觉,旧楼裹住看两个人。

“娴淑姨在吗,我姓周,我是周日英,是周四海的女儿,佩文是我表姐,你是曾姨丈吗?”

老人见日英把他们的亲戚关系说个一清二楚,只得开了门,“她午睡。”

做老人其实有老人的好,责任已了,爱休息可以随时休息。

日英进去坐下,老人自顾自回房去,隔一会儿,有老妇咳嗽声,起床声,终于,她颠巍巍走出来。

“谁?呵,周四海的女儿这么大了。”

日英放下水果糕点。

“唔,有规矩。”老妇自言自语,“这年头,怪得很哪,小的不给老的,老的倒要给小的。”开口便是抱怨语。

“娴淑姨,你的孙女都很大了。”

老妇摆摆手,“我的罪孽已满,不管我事。”

这种口气,连日英都有点生气,子孙是罪孽?

“叫她们来看你可好?”

老妇双手乱摇,“我没精神,我在世上罪孽已满。”

“外孙来看外婆不好吗?”

“婆,婆,谁是婆,我是信耶稣的人,我的罪孽已满。”

日英张着嘴,合不拢来。

她自问是与人沟通的高手,这次碰到块顽石。

幸亏她注意到老人身体尚可,虚弱是一定症候,但是二人都无病。

她一无所得地告辞。

回到家,日英不住在母亲跟前摇头。

周太太说:“活该,叫你别去。”

“娴淑姨有套怪论,她把每一样事倒转来讲。”

“——结果对的总是她─,是不是?打五十开始,她就是那个样子,完全与生活脱节,每一宗责任都是罪孽。”

“是更年期处理得不好吗?”

“别谈这个了,我看咏珊同她母亲的关系还是有得救的,你多用功吧。”

“是。”

日英十分唏嘘,娴淑姨早早已决定放弃生活,没有人帮得了她,幼童自闭,可以医治,老年人自闭,只要关上门,便得偿所愿。

最吃苦的绝对是少女时期渴望关怀了解的佩文表姐,可是这也不表示她应该离家出走。

日英办过许多家庭悲剧个案,在失败的人际关系中,每个成员都是输家,没有人嬴。

第二天下午,日英接到佩文电话。

“你见过我母亲?”

“她还好,放心。”

佩文在那头不出声。

日英问:“你那一行,早上往往最忙吧?听说自晨曦开始一天?”

“她说些什么?”

“老人家,没什么讲。”

“有无问起我及咏珊?”

“佩文,”日英温和地说:“她已七老八十。”

佩文颓然。

“看开点,人同人之间投机与否,就差一条线,”佩文停一停,“我希望你改善与咏珊的关系。”

“叫我去迁就她?”

“何必斤斤计较这种问题,老姐,你是她妈,你不替她设想,这世上还有什么人?”

“我想她念大学。”

“大学到六十岁都可以念,何必一定要在十七岁的秋季,佩文,你转转弯好不好?”

“除非我变哑巴,否则一见面就吵。”

日英忽然拉下脸来,厉声道:“我这就把你毒哑!”她重重放下电话。

再蹉跎下去,咏珊会习惯没有母亲的生活,稍后,二人的鸿沟更阔更深,母女一辈

子只能各自站在悬崖对望。

日英再次到蒂蒂时装店去。

咏珊看见她,很高兴的说:“下个月我转到银行区一家店里工作。”

“薪水同假期都多一点吧?”

“是,不过离我现在住的地方就比较远,我得早些起床。”

“年轻人无所谓啦,恭喜恭喜。”

咏珊看着她,“为什么我妈不能像你那样?”

日英说:“她也很关心你。”

“不,她坚持叫我升学,除此之外,无论什么,都是下三滥,遭她批判。”

这真是悲剧,她母亲那样待她,她偏偏又去那样待女儿。

“其实读书比打工舒服高贵。”

“我何尝不知道,”咏珊说:“可是读书得住家里,我们无法共处。”

“傻子,大学有宿舍。”

咏珊一怔。

“还有,你有没有想过出外留学呢?”

咏珊笑,“老妈那一点点节蓄来得不容易,让她傍身吧,我不忍花掉它。”

“你爱她。”

“当然,在这世上,我只得她,她也只得我了。”

“见个面可好?我看你们互相想念。”

咏珊摇摇头,嘲弄地说:“你看我,自甘堕落,哪里还有脸去见娘亲。”

她转头去招呼客人。

祖孙三代都那么厉害,滴水泼不进去。

日英徒呼荷荷。

对牢母亲发牢骚:“孩子甫生下来,已经规定他要走哪条路,又不悉、心培育,只盼十七岁即时成名立就,光宗耀祖,否则就逐出家门,脱离关系。”

“你看你,我不是警告过你吗?”

“三个人都不肯把头低一低。”

“那是她们家的遗传。”

“彼此虐待至死。”

周太太慨叹,“十多年前,我也做过中间人,死劝过一番,无效,真不想看到她们如此终老。”

“我会一年继一年努力下去。”

“愚公移山。”

周太太外出搓麻将去,她是那种十分懂得消遣艺术的人,盆栽、看戏、茶聚、逛街,无一不喜,欣欣然投入,她的理论是,“劳碌了一辈子,到今日总算闲下来,恢复自由,难道还同自己过不去?”

过了一个月,日英接到咏珊电话,少女要请她喝咖啡。

日英去她工作地点观光,发觉那是一家代理名牌手袋的店铺,忙起来把客人关在门外逐批放进门那种,日英又发觉咏珊会操普通日语。

她忍不住对咏珊说:“假使你是我女儿,我就相当满意了。”

咏珊只是笑。

“有男朋友吗?”

“怎么会没有,没有异性朋友不正常。”

日英忽然指一指门外,“咦,那是谁?”

咏珊抬头一看,随即看住阿姨,“那是我母亲。”

“是我把她请来的,你不介意吧。”

“她愿意见我吗?”

“那么远赶来,你说呢。”

日英推咏珊出去。

咏珊一言不发,她母亲已答应过日英不乱说话,所以只是皱着眉头。

日英揉揉眉心,暗示她宽容些,动辄皱眉,实在讨厌,孩子长得那么漂亮,又有正当职业,又不是不快乐,还要皱眉?

这时有一个少年人向志珊迎过来,咏珊只得介绍:“我男朋友洪少安。”

日英一看,只觉洪君还算斯文有礼,便笑道:“一起喝茶吧。”

咏珊与他亲蜜地走在前边。

佩文在后边又直噜嗦:“看,学业未成,已经交男朋友,苦足一辈子。”

日英忽然斥责她:“你有完没完?你同令堂一个印子印出来,学你就是个完人吗?你理她吃不吃苦,那是她的生命,她有苦难,你支持她不就行了,一天到晚就是等她出错,然后第一时间大棒子打将下去,心理变态。”

佩文静了下来。

日英原本以为她会拂袖而去,但是她一直与日英步行至茶室。

四人坐下来,佩文轻轻说:“这里巧克力蛋糕不错,试一试。”原来这便是她工作的酒店附设茶座。

日英松口气,握紧表姐的手。

日英记得表姐那温暖的手,她比她大十二年,少年的佩文时常带着日英倒处逛,日英走不动了,佩文便背起她。

她俩是好姐妹。

当下日英听见佩文咳嗽一声,“少安你工作还是读书?”

日英暗暗想:有希望,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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