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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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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有关自由的一切,兆芳都是同小平叔学的。www.xiashucom.com

兆芳永远记得这一幕:小小的她,约十岁左右,蹲在小平叔跟前,听小平叔说故事。

小平叔告诉她,关于南太平洋新几内亚杜比恩珊瑚群岛的风俗。

“男孩子们头上插戴着大红花,脖子上系着贝壳项链,穿着沙笼,打扮得像孔雀那样去追女孩子,啊,那里的风景,活脱脱是高更的画。”

兆芳知道高更的画,也是小平叔给她看的。

兆芳着迷,“他们不用读书吗?”

“啊,完全不用,成日玩耍,他们的酋长戴白鹦鹉羽冠,带领子民庆祝丰收,跳舞饮宴往往长达一个月。”

“我也想住那里!”

“兆芳,你会喜欢的,草屋檐下挂着风铃,叮……那是人间天堂。”

兆芳向往得不得了。

小平笑着拍拍她的头,很快又出门去。

小平叔似一片云,来与去,只有风知道。

一日放学,兆芳听见妈妈这样同爸爸说:

“小平成日向囡囡灌输自由散漫的学问,不大好吧。”

“不要紧啦,小平见多识广,小孩跟他可以学很多。”

“的确是,囡囡跟他学会集邮,还有,她知道什么叫暴君恐龙以及太阳系九大行星。”

“看!”

“但小平太有魅力,你有无发觉囡囡听故事时的眼神?”

“连我都会迷上他的故事,何况是囡囡。”

“不大好吧。”

“太太,你少担心。”

“喏,你说的啊。”

“小平同我像兄弟一样,他这人,完全可靠。”

兆芳又听见妈妈说:“你同小平二人,性格如南辕北辙,如何成为莫逆,真正奇怪。”

“小平救了我。”

“你说过。”

“我在宿舍胃出血昏迷,碰巧周末,无人发现,要不是他来找我……不堪设想。”

“不过你古古板板地打工,他云游四海是只野鹤……”

“我们都是苦学生呀。”

“嗯,苦学精神倒是一样的。”

兆芳微笑。

小平叔并不真是她的叔叔。

小平叔只是爸爸的好朋友。

大人有那样有趣可亲的朋友,真是下一代的福气,兆芳为此感激父亲。

妈妈对小平叔也亲厚,每逢把客房中被褥整理出来,炖下一锅罗宋汤,兆芳便知道小平叔要驾到了。

来来去去之间,时光如流水,兆芳也已进了中学。

妈妈老笑道:“小平,你总也不老,你看我,都变成阿巴桑了。”

“那么,你是至美的阿巴桑。”

妈妈笑得合不拢嘴。

每次出现在雷家,总为雷家带来一点色彩,他的礼物也是多彩多姿:一块千古陨石、一方天然水晶纸镇、一棵紫藤科植物……

一日,兆芳的父亲忽然说:“囡囡,比起小平叔,爸爸是闷很多土很多吧。”

兆芳十分吃惊,“啊,没有,爸爸要工作,爸爸要养家,爸爸要照顾我,可不能到处跑。”

她父亲满意了,笑笑,把女儿搂在怀中。

世人怎么看不要紧,在女儿心中,他可不平凡,他是一个好爸爸。

这已经足够。

小平叔教会兆芳观星,秋天及春天的星空,可以看到不同的星座:大熊、北斗、飞马,一一如数家珍,一大一小往往看到深夜才睡。

兆芳听见爸爸说:“唉,天天上班,日日上班,做着无限卑微的工作,发觉自己渺小的很。”

妈妈笑问:“要不要跟小平到珊瑚岛潜水?”

“又不敢。”

妈妈哈哈笑。

兆芳也抿着嘴。

爸爸叫她,“兆芳,你过来。”

兆芳走过去。

爸爸伸手比一比,“啊,到我耳朵这么高了。”

兆芳看上去,宛如少女。

她自觉手长脚长,异常尴尬,脾气也有点僵,时常为小事忽怒忽喜。

“女儿长大了。”不知怎地,爸爸的语气听上去有一丝茫然。

妈妈为兆芳解释:“他怕老。”

等小平叔来时,兆芳问:“为什么人会怕老?”

“因为老是很悲哀的一伞事。”

“为什么?”

“因为老弱多病,渐渐不能照顾自己。”

兆芳耸然动容,“啊,人人都会老吗?”

“会,按着定律,人人且必有一死。”

“哗!”

“不过,我们很少去想这些,我们乐观,我们尽力发热发光,寻欢作乐。”

“小平叔,你老还是我爸老?”

“差不多,你爸比我大一岁,”小平叔笑,“不过,你爸成就比我高,他已经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儿。”

兆芳笑了。

小平叔在秋季一定出现,因为那时本市天气比较凉快。

那一年,刚开学,兆芳升了中学三年级,自觉资历甚高,在学校中,已是小师姐阶级,自学校回来,书包咚的一声扔在地下,一眼看到门口放着一只熟悉的旧皮夹,她欢呼一声:“平叔叔来了!”

母亲自厨房出来:“嘘。”

“平叔在睡觉?”

“兆芳,你别造次-”

可是兆芳已经一个箭步去推开客房的门。

门一打开,兆芳怔住。

坐在梳妆台前的,是一个陌生的褐色皮肤女郎,长发束头顶,身上只裹一块大毛巾,在镜中看见兆芳,笑吟吟地转过头来,“你一定是小兆芳了,小平常跟我说起你。”

兆芳慌忙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怕不怕,这本来是你的家嘛,进来进来。”

兆芳涨红了脸,幸亏身后响起平叔的声音,“兆芳,你又长高了。”

那女郎乌溜溜的双目似会笑,“我叫琦琦。”

兆芳同他们打个招呼即时退出,回到自已房内,讪讪的感觉不退。

那一定是小平叔的女朋友了。

丝丝惆怅袭上兆芳心头。

母亲跟着进来,“那是平叔的朋友。”

兆芳转过头去,“是中国人吗?”

“有一点华人血统,在夏威夷出生,他们在纽约认识,两人均是和平部队会员。”

兆芳低下头,惘然若失,究竟失去的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母亲说:“你别打扰他们。”

兆芳点点头。

失去的,是与平叔共处的时间吧。

兆芳只得说:“琦琦十分漂亮。”

“嗯,过得去。”

兆芳叹了一口气,轻轻翻开书本。

下午,小平叔同琦琦出去了。

父亲下班,得知此事,十分诧异,“什么,小平带女朋友来?”

母亲点点头,轻轻掩上书房门。

可是兆芳还是听到了他们的对白。

“是个怎么样的女子?”父亲好奇地问。

“十分妖冶。”

“浓妆?”

“不,更糟,天生妖冶,抹都抹不掉。”

兆芳笑出来,母亲终于说出她的心底话。

“我怕她不适合小平。”

父亲看母亲一眼,“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她不适合?”

母亲不语了。

雷家住在那种罕有的老式房子内,多两个客人,并不碍事,况且,这两个客人懂得招呼自己。

周末,兆芳无所事事时,被他俩叫住。

小平叔拍拍沙发,“兆芳,过来聊天。”

兆芳跑去坐在他们两人中间。

她问:“你们打算结婚吗?”

琦琦笑答:“我们已经同居。”

兆芳约莫听过这个名词,不出声。

“我们暂时不考虑结婚。”

晚上,雷太太对丈夫诉苦:“对我女儿灌输这种知识,我觉得不大好。”

“兆芳已是初中生,不妨。”

做母亲的叹口气。

“不要太过保护兆芳,世上确有这么一回事,早些让她知道,她不会大惊小怪。”

雷太太困惑,“他们还要在这里住多久呢?”

“你一向不舍得小平走。”

“可是他带着那个女人。”

“你不能爱屋及乌吗?”

“啊,”雷太太吃惊,“那可是很大的牺牲。”

雷先生笑了。

可是雷太太并没有下逐客令,到底是那么多年的朋友了。

直到另一个周末。

那是一个星光灿烂炎热的晚上,客房有一道长窗通向露台,两个客人居然把床抬到露台上去睡,而且,他俩衣冠不整,小兆芳一早起来,推门出去看到他俩,笑得弯腰。

雷太太变色。

她忍无可忍,只讲了一句话:“成何体统。”

客人的笑脸凝住。

接着雷太太一言不发地外出。

而客人梳洗之后,把床抬回房内,也跟着收拾行李。

兆芳到底小,还天真地问:“这么快就走了?”

“已经住了一个月了。”小平叔笑。

“将来我到你家去。”

“好,你可以在我家住上一段长时间。”

“可是,”兆芳疑惑地问:“你的家在哪里?”

“我的家在海滩边,一出门上,脚踩到的,便是洁白的细沙。”

“何处?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

“找到了家,第一个通知你。”

小平叔捧起兆芳的小脸,吻了一下。

他们走了。

雷太太回来,兆芳咚咚咚跑出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

雷太太一怔,开头是有种轻松的感觉,渐渐有些内疚。

晚上对丈夫说:“是我不好,我小器,我容不得人。”

他看她一眼,笑道:“算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那么多年的朋友……”

“他会回来的。”

“是吗,”雷太太又提心吊胆,“希望是一个人。”

说来说去,她不喜欢琦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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