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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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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台北十天了。www.xiaoxiaocom.com

除了公干,就在酒店休息。说实话,也够累的。这次来的只我一个人,早上七点半就得起床跑厂家,看货色,与经理谈论生意问题,不停的十天,像疲劳轰炸似的,真要倒下来了。

晚上,厂家的老板请我吃饭,请到酒家去——“来来来,陆先生,你第一次来台北,观光观光。”

我去啦,去了一次,贵得不得了的地方,菜也不错,陪酒的女孩子都廿二、三岁年纪,美丽得很,温顺得很,听话得很,差点儿没跪下来敬酒,酒来酒去,据说几万台币就完蛋了,这笔账将来可不能算在公司货品头上。

我不喜欢酒家,一般中年男人是喜欢的,他们以为花点钞票,弄几个女孩子来陪着,呼么喝六,显尽威风,那班女孩子却想:“这些瘟生,不过低声下气,给个笑脸,他们的钞票就到咱们口袋来了,这真天下第一营生。”

不过我不愿做瘟生,也不想把别人当瘟生,去过一次,不是味道,从此婉拒,几个老板都觉得“陆先生”难伺候,到了台北也不找几个临时女朋友,这男人有毛病。

我不是不好色。

天下哪有不好色的人。

女人喜欢好看的男孩,漂亮的珠宝,美丽的衣服,也都是好色。

何况我。

只是我好色范围略窄一点,他们是“人尽可色”。

厂里有几位年纪轻轻的女秘书,对我很有好感,和蔼可亲,台北的女孩子都很温柔,轻轻的,糯糯的,像她们惯吃的蓬莱米,然后,笑,半掩着嘴,轻轻的,带着畏羞的笑,半古典半时髦,她们都好看,雪白的皮肤,合格的身裁,态度也过得去,都有种洋娃娃的感觉。

香港的女孩子是太妖冶干瘦浓妆了。

星加坡的都黑,且粗,黑得连五官都瞧不清楚,也就失去了兴趣。

这几位女秘书问我:“陆先生结了婚了?”

我说,“是,三年了。”

“有孩子了?”

“一男一女。”

“叫什么名字啦?”

“男的叫思,女的叫恩。”

“很好的名字,听说陆先生在英国念的书?”

她们当真不厌其详。

我是无所谓,摆什么鬼架子,人家与我说话,也是给我面子,一大叠一大叠的文件,不读完脱不了身,闲谈几句,也有好处。不过后来这几个女孩着实被她们上司严责了几句。

当时我答:“是,在英国伦敦念了好几年。”

“念纺织工程吗?现在与纺织打交道。”

我笑了。不不不,我念的是“高能物理”,与纺织一点关系也扯不上。只是祖上连父亲三代都开着纱厂,最近想到台北来投资,想到的自然是我,我是他唯一的儿子,他派我来调查调查,而我呢,居然也干得头头是道,真是好笑。

我有什么好处?,

我唯一的好处是懂得投胎,我老子有钱,不是那种有几个钱的人,而是真有钱。他的钱也不是苦赚来的,他运气也好,祖父也有钱,咱们家没暴发味道。我父亲从来不花三十多万港币去捧一个歌女,三十万买一对花瓶倒是常有的事,他也集邮,集的是中国古邮票,一大本子。

我是个顶普通的独生子,十八岁时开费拉里地通那。香港那些子的趣味低级,一部e型已经叫她们如痴如醉,那里懂什么通那,我着实清静了一辈子。

后来,后来就溜到英国去了,读书倒用功,自然,十年前生活程度那么低,我一个月的零用是两百镑,暑假到处跑。唉,那些日子。我有什么好处,不过是老子有钱,于是乎我这一生简直活得像丝像缎像花。

据说来了台北,不找女朋友,没地方可去。

我借了一部车,开到阳明山,阳明山是美丽的,一个人踱了很久,忽然寂寞起来。

我来得不是时候,应该春天来,冰凉的,又舒服,现在炎暑,灰尘大,怎么透得过气来,只好回酒店淋浴休息,老了,我想。玩都玩不动了。

妻来了电话,我照例与孩子说几句话,一岁的孩子居然也会叫“爸爸”了,我很开心。

声音里有倦意,妻听得出。

秦安慰我,“台北是好地方,该去的地方你都得去,他们那些做生意的人懂什么?争玩女人,我介绍你去故宫博物馆,包你走进去就出不来。”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没玩女人?”

“得了,家明,你那德性,那种女人,你看得上眼?我还不明白你的?你要挑好的,挑到更好的,就扔了我,找那个更好的去了,我就担心那么一天。家明,人家都说你是不玩的男人,我知道你是骄傲……不提了,早点睡,办完事回来。”

知夫莫若妻。

我住在圆山,第一流的酒店。

每天晚上在酒店吃饭,西菜也做得好,布置十分堂皇,却又不俗,一个女人坐在那里弹钢琴,是那首不了情。我天天坐在那里吃饭,她天天弹不了情。

台北的夜色甚静,我老想着第二天该办的事。

弹钢琴人女人走过来问我:“一个人?”

“妻子在香港。”我说。

她笑笑,走开了。

妻子最近很像一个主妇,除了手上那颗三克拉的梨型完美钻,叫人受不了,那是妈妈给的,与我无关。她什么都改了,连剑击会都不去了,单单不肯脱那只钻戒,女人是女人,是女人。

我闷。

在家也闷,但到底有一大堆说话的人,不管你爱不爱听,他们总是絮絮的说着。

到了第十二天,生意谈得差不多了。

我看到了她。

她穿一件芝士布米色淡绿的衬衫,一条扎染黑底带绿的长裙,瘦瘦的,那胸部却长得好,显得腰更细。看,我早说了,我是个好色的男人,她的脸有点特殊的憔悴与静默,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美丽的一张脸,毫无做作化妆的脸,只有一抹深红的唇膏,配着白皮肤,黑头发,有一种悲怆的味道。

中国女人的脸缺乏表情,顶多挂个甜甜的笑,笑久了,她们腻了,看的人也腻了,难得有一张特殊的脸。

她的脸不该在台北出现。

她一个人坐在我隔壁桌子吃饭,吃得考究,吃完签一个字,正眼也不瞧我,就走了。

饭厅里只有我与她几桌人。

据说我是个算得上漂亮的男人,她却不看我,算了。

又过一日。

侍役与她低声说话,侍役走後,领班来了,领班与她细声说话,她铁青着脸,诉说了几句。我略略的听到几个字:“……我管他是刘什么人,他来到了我的地方,我就管他,他再闹,给我轰出去,叫派出所!”

我心想,好厉害的女人,谁得罪了她?好大的口气。

等众人都走了,我跟侍者说:“请那位小姐过来坐一下。”

侍者变色,偷偷看了她一眼,“先生……”

我塞去一张百圆台币。

“先生以为她是谁?”侍者不敢要钱,尴尬的笑。

“唱歌的?”我问。

“先生,她是咱们的副总经理啊。”

我一呆,马上收回钞票,随机应变,“那么我过去,请你代我说一声。”

侍者还是为难,大概这女的脾气不佳。我只好考虑-会儿。是的,她好看,她动人,她年轻,她显然只能干,副总经理——别像我就好了——酒店是她老子开的。

我终於走了过去。

她抬头看看我,寒星般的眼光,低领子黑色的衣服,胸前坠一颗钻石,闪闪生光,手上没有戒指。

“我希望可以坐下。”

“请坐。”她大方的说。

我看着她。她的头发如此短,如此直,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副总经理。

“不满意什么地方?”她礼貌的问,声调是职业性的。

“一切很好,谢谢。”

“听说陆光生住了十五天?”她问。

难得,她日理万机,客人的细节还记得。

我点点头。

“有没有出去走走?”她问。

“没地方可走。”

“有去故宫博物馆?”

“没有机会。”

她微笑,一个客观的微笑。

那个女人又在弹“不了情”。我忽然问她:“你可愿跟我跳个舞?”

她略想了想,站起来,“我多年没跳舞了。”

做了副总经理,谁敢找她跳舞?

她是一个好舞伴,轻盈美妙。她的英语有伦敦口音,我诧异问:“不是美国留学?”她反问:“美国有什么好?每个人挤到美国去,读书除非念理科,否则总得挑个有文化的地方。”我说:“我也是伦敦来的。”

就此陆陆续续的谈了起来。

她没说到她业务问题,我也没说到我业务问题,只是闲谈着。

忽然我问:“你常常与客人攀谈。”

“看什么客人,圆山一千多房间,现在旺季要开始了,哪里谈得了那么多?”

她唱了很多酒,毫无醉意,白兰地是最好的“小香槟”区产品xo,第一流。

然后我们礼貌的道别,那女人也停止了弹“不了情”。

她是很不错的,那气质一流,只有我开头才会把她当歌女办,居然叫侍者请她过来坐一坐,由此可知女人长得好,也不是美事。

我深深的懊悔着,怕这待者把香港的观光客都当呆大了。

第二天一早我下楼去吃早餐,在梯间看到了她。她一件白色棉纱t恤,一条破牛仔裤——副总经理?我向她打招呼。

她笑了。“早。”停了一停:“这么早?”

“上一家厂去,最後一家了,做了报告,拿回家参考才决定投资哪一家。”我答:“你呢?上班?”

“我休假,兜一圈就走。”她答。

“昨天那讨厌的,姓刘的人,赶走了?”我笑问。

“走了。”她也笑。

早上看来,她还像个孩子。头发益发黑,眼睛益发亮!憔悴只隐在嘴角里。

我很大方的说:“你休假,我下午没事,你说故宫博物馆好,我想去一趟,邀你同行,你有空,就说好,没空,千万别客气。”

她更大方,“两点钟好不好?我在这里大厅等你。”

“好!”我高兴之极。

我们昨天都喝了点酒,难得今天都没事人似的,如此清醒。

最後这家厂太马虎了,父亲不喜欢,我礼貌的走了一周,就回来了,买了几份报纸。到了两点,依时下楼,她在大堂查帐薄,见到我,就走过来。

她换了衣服,是件丝旗袍,宽柔的,流荡的,一件带自来旧颜色的旗袍,上面有一只只的蝴蝶,只只若飞又飞不起来的样子。这样的人,也一定有她的故事吧,然而我们陌路相逢,哪有时间互诉过去。

她的旗袍低及膝下,穿双绣花鞋,时光彷佛倒退了五十年,在那几秒钟里,我爱上了她。

我柔声地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说:“陆先生,我叫玫瑰。”

“谢谢你陪我,你必是博物院常客,去也去累了。”

“哪里会累。你要怎么去?叫街车?叫酒店的车?还是坐我的车?”她问。

“你的车,”我想都不想,“然后我请你吃晚饭。”

她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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