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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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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姬素来找我的时候,才清晨七点。www.maxreader.net她大声擂门。我昨晚很迟才睡,如何受得起这种刺激,想不理她,她又大力敲,并且叫:“阿五!起来,阿五!我知道你在房里,别装蒜!”

这就是住宿舍之痛苦,犹如大家庭一般,大家眼睛鼻子的对着,谁也别想避过谁。

我转个身,掀开电毡,披上睡袍,跑去开门。

她一手推开门,几乎把我夹死在门后面。

这人就是这样。

我让她进房里来,她坐下,倒静了下来。

房里窗帘拉得密密的,这是我的习惯,睡觉谁不拉窗帘?只有佩姬素。黑地里我也看得出她的脸上涂得红是红,白是白,一把卷发垂在腰间,曲曲折折,波波浪浪。

“什么事?”我问她。

钟上指着七点廿分。

“阿五,帮我一个忙。”

“我为你两肋插刀,佩姬,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五,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是知道的──”

“得了,别来这一套,你也有中国血统,做人爽快一点,说了吧,什么事?”

“你现在有没有男朋友?”她忽然问我。

“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

“行了,你帮我打发一个人。”佩姬素说。

“什么人?我又不会功夫,打架没力气,吵架也没喉咙,你另请高明去。”

“阿五,你听清楚了,这不是开玩笑的──”

“谁跟你开玩笑?我这个忙帮不了,你让我睡觉吧,小妞,睡醒我还得赶功课呢!”

“这可是生死关头,你听我说了再说!”

“好好,你说,你说!”

佩姬素说了。

她要我帮她打发一个男孩子。德国中国混血儿,现在西德念原子物理,去年暑假经朋友介绍,做了通讯朋友,圣诞他请她去慕尼黑渡假,她没去,她到巴黎去了,结果春天来了,这中德混血儿忽然来一封电报,说后天到。

佩姬素说:“这不是要了我老命!”

我白她一眼,开始洗脸刷牙,“活该。”我说。

“我可没请他来,大不列颠合众国却不是我的!他来敲门,我怎么办,我有什么空见他?你就冒充我,打发了他吧,求求你,阿五。”

我洗了脸,梳头,听到她这样的话,我放下梳子说:“你既然没空,就别去惹人家,通什么信,做什么笔友?真无聊!叶公好龙,龙真来了,又惊得这般模样。原子物理学生有什么不好?反正你俩都是杂种,不中不西,正应谈得拢,见见他,也许做了好朋友,岂非美事?我看他比你现在这几个男朋友都登样点!”

她苦笑,“阿五,你想想,咱们什么年纪了?咱们现在还找人怕拖呀?咱们抓老公还来不及呢!”

“也许他就是个有可能性的老公。”

“对不起,”佩姬素在我床上躺下来,眼睛看着天花板。“我现在要的老公条件跟十年前不一样了,现在我要的是钱钱钱!一个破学生,谁稀罕,你不肯帮这个忙,我索性避而不见就罢了。”

“从没见过你这种人。”

“阿五,我寂寞。我男朋友多,谁都晓得,可是你瞧瞧,那堆活鬼之中,有个像人的没有?都是想在女人身上捞油水的,我都怕了,迟早也学你,带发修行,哪里都不去。这个人我是决定不见了。”

我白了她一眼。

“好,你恨我吧,你骂我吧。”她摊摊手。

“我又不是你老娘,我骂你干什么?可是人家这么巴巴从西德赶了来,老实说,飞机票又不便宜,又得从伦敦搭火车上来,又得住酒店,这开销不少呀!若是泛泛之交,我看他不致于此,你现在叫我冒充你,开什么玩笑!谁知道你们这笔友做到什么肉麻程度了?”

佩姬素笑,“笔友就是笔友,我难道在信封里跟他上床?你放心!”

我摇头,她是越来越不堪了。混血儿就是这样,集中外之混账于一身。

“他见过你的照片了?”

“没有,”她说:“真的,阿五,我骗天骗地也不骗你,我跟他不过是写了几封信,这人不晓得怎么,硬是心血来潮,要来瞧我──也许不过是参加什么会议,顺便而已,也许是闷慌了。反正你敷衍他几天,他回去了,就完了事了。”

“你敷衍他几天,不也一样?”

“我没空,我正跟一个小子泡。”她老实说:“这小子对我不错,你知道我跟别人耍花样,我就完了,划不来。”

佩姬素的算盘打得真灵光。

“幸亏你我都念美术,相貌也差不多,准没事,喂,你若想我早点走呢,你就答应下来,否则我就在这里磨你。”

“他几时来?”

“晚上。也许明天早上。”

“神经病,晚上我十点要上床,明早要上学。”我说:“我哪有时间?”

“放了学,我会留封信给他。”佩姬素说:“叫他五点钟来找你。”

“你倒是安排得巧妙!”我说:“你就不替我想想!”

“你不是一直喜欢原子物理学家吗?”她小姐还彷佛受了老大冤枉似的。

我也叹口气。“原子物理,他妈的!能当饭吃呀!正像你说,咱们什么年纪了?不外想找张好点的饭票,住间花园洋房,开辆小跑车,喝下午茶,逛逛公司,然后去接丈夫下班,什么原子物理!”

她一拍大腿,“正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我苦笑,“我还拍拖呢!跟小子们混呢!不如养养精神,打个中觉好一点,他们能帮什么忙?隔壁才有一个女生,因为男朋友在此留宿,被舍监轰了出去。开什么玩笑?这就是谈恋爱的结果了,我可受不了。”

佩姬素说:“咱俩是一辈子嫁不出去的了。”

我说:“也胜过嫁个畜牲!”

“不过,这一位总算是原子物理学生。”

我嘲笑说:“是好的,你还留给我吗?我希望嫁个原子物理学家,不错。但必须是中国人,高、瘦、漂亮,是个教授,开的车是费拉里勃纳琳泰保萨,戴的表是白金康斯丹顿,穿的鞋是瑞士巴利,住伦敦雪莱区洋房,闲时读红楼梦。这样的原子物理学家,你介绍给我,我向你磕头,现在这种普普通通,挤公共汽车的,算了。挤巴士是十五六岁小女孩子的事儿,顶浪漫,咱们不量量力,老骨头就得挤碎了!”

我换上t恤牛仔裤,泡了茶,与她对喝。

“你有你的理想,我很佩服,”佩姬素说:“阿五,可是你不敢面对现实。我活在现实里,可是理想全没了。”

我说:“也有人嘲笑我们,说:瞧,这就是念美术的女学生了,一点儿艺术家味道也没有。去他妈的!现在画册都卅五镑一本,油彩画布什么价钱,我的画笔秃了头,两年前就该买新的了,叫我哪里变钱?周日大念美术理论,周末可要到中国餐馆去洗碟子,赚外快,我没精神崩溃,蛮好了。”

佩姬素说;“唉,牢骚到此为止,总之此人你代我招呼招呼。”她作着揖。

“我面色难者点,你可别怪我。”我说。

“把他吓跑了更好。”她笑。

我也笑了。

她走了,大概又约了谁。也好,出去乐一下子,胜过耽在屋子里。我伸个懒腰,把功课拿出来,全堆在桌子上。反正这个人要晚上或明早才到,慢慢未迟。若明天到,对不起,我得留在图书馆里,非八点钟见不了面。正如佩姬素说,他觉得乏味,也就回去了。千里迢迢来见一个女孩子,也亏了他的,一个人到了这种年纪,还有这种兴趣,可真难得,难得之余,就使人觉得有点笨,大约念科学的人都很纯真,也可以维持着这种纯真。

佩姬素是早没有感情了,她对待那些男朋友,不过是小狗小猫一般,用来解解闷,差他们干点活儿,这里那里跑跑,如此而已。

托一终身,这年头还有这样的男人吗?只除了我的弟弟罢了,他可算是男人,然而我也只这么一个弟弟。

至于我,我是没有看破红尘,只可惜红尘看破了我,早将我束之高阁,再也不要我了。

我把佩姬素留下的卡片看了看,上面写着“汉斯.艾逊”,这人的父亲是德国人,母亲中国人。嫁洋人的女人,大告不妙。我也说过佩姬素,“你妈是怎样嫁洋人的?不可思议,我看一本红楼梦,看到现在还没看通,不要说是洋人了。”佩姬素耸耸肩,给我的答案是:“人各有志。”

佩姬素是个妙人。美丽,简直美得艳的,也难免俗一点,但是那种俗却是最受男人欢迎的俗,她身裁好,又不穿胸罩,三十五c的胸就在毛衣下,走起路来,不知道毛衣是活的,还是她是活的。

而我,我是排骨。可怜的汉斯什么,他只能见到一个替身,一个半点儿也不接近的替身。

我只写了半篇功课,传报员就叫“佩姬素史蔑夫小姐,有人外找。”

叫了三次。

我想是佩姬素已出了街了,我只好放下打字、笔,下楼去看。一看之下,我就知道是谁,是那个半中半德的原子物理学生。他站在那里,身边放着小小的一只皮夹。黑色的头发。佩姬素的头发也是黑的。眼珠是深咖啡,所以我想如果我努力一点,应该充得过。

他来早了。

于是我走过去说:“汉斯?”

他转过头来,很漂亮的一个男孩子,脸有点圆圆的,孩子气很重,可是太甜了,有点糯糯的,薄薄的嘴唇彷佛像女孩子,身裁普通,不高不矮,穿着花衬衫,洗得很干净的牛仔裤,很平凡的一个混血儿,看上去也很像一个混血儿,唯一的特色是他的眼睛,是一种晴天的澄清的蓝色,很少见,令人惊异的美丽的蓝。

他瞪着眼睛看我,“佩姬素?”

我没有回答,“你早到了。”我说:“幸亏我没有出去。”

他与我想像中的原子物理学家完全不一样,我觉得既然有了德国血统,又念了这一科,总该高瘦挺拔,冷酷理智,有种盖世太保的味道,而他!他却糊里糊涂,说来就来,千里迢迢来看一个对他一点没有兴趣的女孩子。

“你找到可以住的地方了?”我头一句问他。

“咦?我告诉你了,这里宿舍有空,接受外来学生,我订了一间房,不贵。佩姬素,你好,我想见你已经很久了。”

他伸出了手。

我只好与他握一握手,然后连忙把手藏到口袋里去。

我说:“我住九号房。你要不要人帮你收拾行李?打算住几天?”

“一个星期。”

我怔住了。我的妈呀!我还以为他住三两天,一个星期?

我再有空也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呀。

我回转头去。

他说:“可是我要到牛津大学去开会。”

“啊。”我松一口气。

我看了他的锁匙牌,他住的是七十三号。

我陪他到了他那边宿舍,他放下了行李,我摊摊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自皮夹里掏出一张卡片给我看,说:“我最喜欢这一张。”

我打开来看,是花生漫画卡片,薄荷佩蒂靠在树上说:“我承认我喜欢物事:美丽的、闪亮的、柔和的,我都喜欢──”转过后页,他说:“但是你,我爱。”下面打着无数的xxxxxx,然后龙飞凤舞的签着:佩姬素。

我吓一大跳。真是混账忘八羔子,这样的通讯朋友,现在变了心,塞到我这边来,叫我如何应付?我一抬头,偏偏又看到他那张孩子气的脸,而且一脸的微笑,我几乎昏过去。

我只退后两步说:“汉斯,我想……你一定累了,你休息休息,把行李整好了,咱们再见面。”

“好的。”他说:“我洗个澡来找你,九号房,是不是?”

“是是。”我连忙退出他的房间,逃也似的奔走了。

我握紧了拳头,佩姬素太不公平了,这混球!真是敢为人之所不敢为者,算我服了她!

到吃饭的时候,我先把汉斯寻了出来,怕他不晓得饭堂在什么地方,老实说,我真有点儿累,而且要做的事又这么多,所以没有什么好气,只是默默的坐着。而且那饭堂的饭菜又不大好吃,一直是老款式。

在外国就是这样,大家是学生,名正言顺的穷着,一天到晚吃着那些鬼东西,唯一的娱乐是到公园坐坐。

汉斯说:“你怎么剪了头发?”

我愕然:“你怎么晓得我把头发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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