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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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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他笑笑。

我吓一跳,他以前见过佩姬素的照片?佩姬素说没有。

我问他:“有什么打算没有,节目安排好了吗?”

“你可有空?”他问我。

“汉斯,我没有空,你来得真不合时,我没有打算见朋友,我们在下月份要考试呢,我温习得很紧张,应该早跟你说的,可是……”我说不下去了。

想想也是,人家千里迢迢的来看女朋友,看到的不是本人,我的态度这么冷淡。他一定弄不清楚,这年头谁是笨子呢?他也一定很快会发觉真相的。

于是我改口:“放学后,做完功课,把杂事都做完了,也许有空。”其实也好不了多少。

他只看了我一眼,眼色很深沉,但是依然微笑着。

“你不是佩姬素。”他说。

我一点也不惊异。我说:“我又没认我是,是你开口叫我佩姬素的。弄明白了更好。”

“佩姬素呢?”他问。

我坦白的说:“她不想见你了。”

汉斯沉默了一会儿。我的心悬着,怕他有什么抱头大哭之类的举止。谁知他不过是沉默了一点点时候,马上抬起头来,好一个科学家,喜怒不形于色,他问:“我做错了什么?”

“不是,”我说:“只是佩姬素这人……很情绪化,你不要生她的气,这不是她的错,也许隔一阵子,她的心情大好了,跑来看你也说不定,到时你也可以拒绝见她。”

他笑了,“女方有权改变主意──是她叫你招呼我?”

我点点头,“我本来打算告诉你的,哪知道你先说了。”

“你与佩姬素是不一样的。”他说。

“长得有点像。”我改正他,“你又没见过她。”

“性格不一样。”他说。

我笑了。“身裁也不一样。”我补一句,“她身裁美得多。”

这倒使我松了一大口气,大家弄清楚了反而好。

他解释:“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来开会,顺道见见朋友,倒没想到她不开心,不见客。据说很久之前,任何人都有不见客的权利,现在太忙碌,每个人都得做不愿意做的事,像你受人所托,就不得不对着一个乏味的人。”

我倒一愕,说:“我……无所谓,我答应佩姬素陪你的。”

“不用了,我过两日自然到牛津去。”他一点也没有不高兴,至少我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开心的样子。“但明天中午,假如有空的话,我想请你吃一顿中国饭,好不好?”

“中国饭很贵,这钱可省即省,我明天自上午九点一直有课,到下午五点,还得在图书馆做功课。”

他微笑,“我知道,你是怕你男朋友不开心。”

我也微笑,“我没有男朋友,我不骗人的,佩姬素也不骗人,咱们是念美术的,美术讲‘真’。”

他不晌。

“你可以到我房里来休息一会儿,我泡个茶你喝。”我说。

“打扰了。”他大方的应允着。

他跟我到了房间,我那房间真见不得人,到处都是画册、颜料,又堆着画架,架上有幅永远画不完的画,地上有素描,书桌上有功课本子。

他看了一看,我开亮了灯,然后去厨房做菜,我真难得有个客人,故此着实泡了杯好龙井。回到房间,见他在翻我的画册。

我想,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了。我若去看他的原子物理册子,一定半句也看不懂,但是他看我的画册,多多少少有点反应。

他抬起头来,“我一点看也不懂。”他说。

我忽然大笑起来,心平气和。

“这幅画,是画得什么?”他又问。

“我不画大题目。这幅画叫:‘她说:我总还是记得你’。”

他白我一眼,“但是我看不过是一堆云,一片草地,那边有霓虹灯,这一堆什么?名字又这么长,还有,地上的素描倒是很好,鞋子像鞋子,纱帘像纱帘,由此可知你是个可以画画的人,全浪费了!”

我愕然看着他,这人不通得很。

我只好说:“画画不是讲究像的,要像,可以买个哈素勃拉特照相机,照什么像什么。画讲的是神采、美丽、创造。我想这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明白的,原子物理也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得出来的。”

他点点头,“我明白你说的。反正这两行倒是有一个共同点:将来大家都找不到饭吃,你想想是不是?”

我笑了,“读书又不是为找饭吃。”

“可是为什么中国人说.‘书中白有黄金屋?’”他侧着头,眼睛的蓝是任何颜料所调不出来的。

我说:“那是骗你的,我们中国人最会骗人。或者他们书跟咱们的书不同,我书里着名人物,少数除外,其余都是饿死瘦死病死的。”

“别这么悲观,那我一天到晚瞪着电子层,岂非更糟?”

他喝着茶,我们都笑了。

“这床单这枕头套很好看,”他说:“我母亲喜欢这种花样,在哪儿买的?”

“我自己做的。”

“真的?”他取过细看。

“这已经旧了,若她喜欢,我做一套给她。”

他耸耸肩:“到底美术还要比原子物理实际一点,我可不能送你一堆中子。”

我看着他,心想,这人的母亲,是个怎么样的女人?也许是个美妇人,而她的儿子,为了这个中国母亲,而向往着中国女孩子,然而中国女孩子并不如她想像那样的,中国女子的缺点是千疮百孔的。而他的母亲,是如何的适应着外国的生活?外国,女人吃苦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不能怨,不能噜嗦的。

于是我问:“令堂好吗?”

他点点头,“她长得很美,人极好的,然而十年前与我父亲离了婚,如今嫁了中国人,是开饭店的。”

他很坦白。瞧,又是一个故事,我后悔画了画,若是写小说,一辈子写不完的故事啊。

“你父亲可有重婚?”我忍不住问。

“有呀,养了一大堆弟妹,都是典型的德国人,金发,浅色眼球。”他笑了一笑,笑中有无限的惋惜。

“家里只你做原子物理?”我又问。

“我父亲是原子物理教授,极着名的。”他说。

“啊。”我说。

“而你呢?我连你叫什么名字还不知道。”

“我叫阿五,家里五个女孩子,父亲烦死了,索性叫号码,很科学的样子。后来老六是个男的的,父亲跟他改了个很堂皇的名字。做阿五也有好处,家里早把我忘了,我也名正言顺的不用负任何责任,流落在外国根本不想回去。闲时到中国餐馆去做个天昏地暗,去年暑假赚了五百多镑,差点没吐血而死,非人生活。”

“我开计程车。”他天真的说:“也赚得很多。”

我笑了,是的,事后说起来都很有趣的样子,然而现在浪漫的季节已经过去了,人都得象佩姬素说的那样,想法子找点钱,否则我一辈子在中国餐馆做女侍乎?这样的男孩子,尽其量不过是说话、聊天的对象,淌混水就不值得,像我们这种年纪,没有什么好玩的了,倒不是什么洁身自爱这一套。

如果是多年前,这样的男孩会带来很多快乐。

我用眼睛瞄着钟,九点多了,我习惯了十点半上床的,除了有天大的喜事悲事,否则无动于衷。

他很灵敏,马上拍拍手站起来说:“谢谢你的茶,我也该去休息了。旅途很累。”

“好,我送你下去。”

我一开门,佩姬素就自对面房出来,看我一眼,又看了我身边的人一眼,又关上了门,缩进去了。

我没法子,只好一个人送他回七十三号。

我说:“那就是佩姬素。”

“很漂亮。”他说:“漂亮的女孩子实在太多了。”

我忍不住帮了佩姬一句:“原子物理学生也很多。”

他的脸沉了一下,不高兴了。

我叹口气,回到自己的房内,他懂什么?无怪佩姬素不想见他,惹多一段故事。无论在大学耽多久,终归要出来面对世界的,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白骨如山忘姓名,莫非公子与红妆”,他懂什么,念理科的人是不会懂的。

我收拾着东西,佩姬素推门进来。

“那就是他?”她问。

我点点头。

“太普通了,信倒是写得不错,就没想到除了一对蓝眼,长得那么普通,缺乏一种秀气与高贵。”

我又点点头。

“他住多久?”

“一星期。”

“我的妈!”佩姬素说。

我说:“佩姬素,你根本开头不该去惹他,这种人读了几年书,是死心眼的,你又寄那种肉麻卡片给他,我都看了,这就是你的不是。”

佩姬素说:“是我不对。但是我寂寞。你想想,这里这么多人,又有那么多的好卡片,我见到了心痒,就忍不住要买,但是买了寄给谁?想想只有这个人最远,是寄给他,总没问题吧,谁知他又老远的来了。”

我说:“这话你说与谁听,谁都不相信,只我明白罢了。老实说,你也太寂寞无聊了,找对象,也让我找个正确的,胡乱……”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落寞的坐了下来。

“他倒没有不开心。”我说:“人还算大方。”

“大方什么,不过故作大方而已,看样子也非常的不开心,这等人,我还有看不穿的!过三五天,原形就毕露了,有什么分别!”

我不晌。

“难为你了。”她说。

“看样子你好像很不开心,为什么?”我问她:“早上还鲜龙活跳的。”

她苦笑,“唉,生不遇时,遇又非偶啊!”

“小姐,去睡吧。”我说:“明天一大早还要赶功课。”

于是她去睡了。我有梦。梦见着三年前的本身,寂寞空闲无聊伤心,醒来之后,决定把那幅画画好,她说:“我总是还是记得他”。这是个好名字。穿衣服赶到学校去,路上倒是有点开心,至少现在忙得昏头昏脑,除非夜里做梦,否则没有时候不欢。

放学回来,我想那个叫汉斯的家伙大概又来苦缠,谁晓得他留下一信,走了。

我诧异得不得了,我倒是小觎了他,他倒是比我们想像中大方得多,恐怕是因为有点中国血统的缘故,走了。信中附着地址姓名,他说:有空请来信。我是不爱写信的人,再空也不写信的,于是我递给佩姬素看。

佩姬素看了,也有点一意外,她说:“啊,走了。”仍把信还我,那声音是淡之又淡的。

自然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孩子。也许多年之前我们曾深爱的男人,也不过是更普通的男人,只是那时候年轻。

佩姬素又加了一句:“他走了倒好。”

这人来得不是时候,他来迟了几年,若是早一点,说不定佩姬素跟他回了家乡,像他母亲那样,至于隔几年是否离婚,又是另外一件事。

这是佩姬素的通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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