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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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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厌烦的春天与所有厌烦的春天一样,令我在早上睁不开眼睛,以及在晚上不能成寐。www.maxreader.net

不可怪社会,至少让我怪天气,这样子的重雾阴嗒嗒的天色,叫我心情分外沉重。

母亲在早上习惯咳嗽,喉咙浊,吐浓痰,但是不肯戒焖,我听到那种声音便皱上眉头,不敢嫌弃她,而是觉得她总不愿下点气力戒掉香烟,明知没有益而一直做下去,缺乏意志力。

年纪大呢,又还不算大,六十岁还不到,也还爱打扮,小事上很计较,但大事便糊涂,父亲去世留下一笔款子,不到五年间在她手上花个精光,一下子做生意,待会儿又做投机,到现在进了教会,倒是安乐。

我掀开被子,起床上班。

她拉住我,“吃了早餐才走吧。”

我很希望吃老佣人阿香做的白粥油条,但是受不了母亲的唠叨。为了逃避那二十分钟的相对,我情愿早点出门,到外头去吃。

似很多母子,我们之间更久没有对白。

她早上特地起来服侍我上班,我一出门,她又去睡,这一睡要到中午。

然后晚上便失眠,独个儿坐客厅看电视到很深的夜。

有时我午夜梦回,听见客厅有絮絮的对白,哭声笑声,仿佛进来一屋子的鬼,在商量什么要紧的事。清醒后才知道不过是一具电视机。

母亲寂寞。

儿子也寂寞。

我在洗头的时候,她便进来,看到我,讪讪的站一角,也不说什么。

自从把玛莉逼走之后,她多多少少带这份歉意。

我取过大毛巾擦头。

“吃点早餐,嗯?”她天天这样试探。

我没有正眼看她,谁也不知道母子关系可以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穿衣服,一声不响的出门。

开动小车子,擦擦窗上的水气,发出叽咕叽咕的飨声,抬头一著,母亲正在阳台上向我招手呢。她把我当十五岁,她私心盼望我只有十五岁。

那时丈夫儿子什么都听她的,是她做女人的黄金时代。

到达公司,我发觉所有坐大堂的中低级女职员案上全部有一瓶花,干什么?人日?

欧阳向我眨眨眼,“情人节。”

我恍然大悟。这么多有情人,如今原来作兴这个。

我问欧阳:“你收到多少花?”

“我?”她无奈说:“我要到升级时在报上公布消息才收到花束,如红舞女转场子,有恩客无情人。”

“只有他们才有闲情送花收花吧。”我眼睛瞄向打字员。

我妒忌了,故此说出不屑的话来。

欧阳朝我微微笑,我更加尴尬,眼睛尽看著则处。

中饭时破例去找人陪吃饭。

欧阳说:“你还有许多功夫没有赶出来,还吃饭,照平时吃三文治算了。”

我不肯,拉起她的手,“我们去吃鞑靼牛排。”

欧阳如我的手足一般,只得听我的话。

到了餐馆,女待应却说中午不肯做鞑靼牛排,我大失所望,不肯吃其他食物。

欧阳叹息,把公关主任叫出来,那是一个面孔划得七彩的女郎,连声道歉,吩咐厨房天做我要吃的东西。

等那盘食物来了,我又提不起兴趣来吃。

欧阳春看我,也不发表什么意见。

我问:“天气真坏,是不是?”

“天气很好,什么事也没有,是你自己有病。”

“是的,”我寂寥的说:“我患更年期病。”

“要不要去看房子?”欧阳问我:“我有个朋友移民,一千多尺的公寓全部打通,他不想胡乱卖给不适合的人住,你说如何?”

我低下头。

“你既然爱玛莉,就不该放她走。”

我“霍”地站起来。

我不要听这话,什么地方痛这些人就挖什么地方,太不识相。

我想离去,又想起欧阳可能是我唯一的朋友,又颓然坐下,人到无求品自高,我做得到吗?我需要爱情、友谊、享乐、消遣,我也是人。

欧阳不再说什么,我付了账。

为了寡母,我回复到孩童时期,甚至……放弃玛莉。

我松了松领带。

“吃不下”我喃喃的说。

欧阳只是摇头。

这样子下去,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最痛苦的便是我已知道我不会死。

荒谬。

黄昏,塞车塞满一条公路,逐步逐步走,我用手托住头,也不焦急,不过回家而已赶什么?一只手搭著架驶盘,一点不起劲。

前面有一部薄荷冰淇淋绿的跑车,那司机是妙龄女郎,穿得极凉快极薄。或许到家会得伤风卧床,但此刻她已经出尽锋头,有什么是不要付出代价的呢,冷死也是值得的。

我何尝不是付出昂贵的代价,做孝顺儿子嘛。

我冷笑起来,光滑的表板上反映出我狰狞的笑容。我几时变成这样了?

我疲倦的把头靠在车座垫子上。

一进门母亲便迎上来,我很厌倦这种殷勤。

我坐下,开门见山的说:“妈,我想搬出去住,你把阿香留在这里作伴好了。”

母亲的表情没我想像中的诧异。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说:“一家子两口,还要搬开住?”

我不响,已经厌倦解释。

“况且,此刻你又没有女朋友。”

我心感深深悲哀。我只是想找一个静静的地方疗伤。不必对着旁人,即使是母亲,解释我的所作所为,和一个属于自己的窝,有时候大哭,有时候大叫,不必顾忌。

终于母亲说:一好吧,你要叫我一个人住,我有什么法子?□她双眼润湿的走开。

总是要怪罪于我的。

我闭上眼睛。失去玛莉来迁就她,终归还不算是好儿子。

我感到面孔上的肌肉在颤抖。

我忍不住,用尽吃奶的力气,拉尽喉咙叫“玛──莉”千般压抑,在六个月零三天之后,终于崩溃。

三天后我搬了出来住,母亲再也不敢阻挠我。

地方是现成的,簇新,设计很花巧,颜色也素净得近乎做作,但不久我会习惯。

床软得对脊骨有害,怎么在这种床上做爱呢。

我似乎比以前更困惑。

母亲叫女佣每隔一日来为我服务一次,顺便做探子。我不知母亲想查什么,她睡得太多,总得找些事来做做。我没有原谅她。

我打长途电话给玛莉。

在两万公里外的外国女人同我说:“王玛莉小姐已经搬走了。”

“搬到什么地方?”我问。

“不知道。”

“她还在同一间学校?”

“不知道。”

我连忙放下电话。

她已经把我揩去,像用橡胶擦擦掉铅笔痕,永远不复再见。

我把半年前她给我的电话号码团去,丢掉。

这半年来她的生活多采多姿多变化是一定的,而我──我是一池死水。

比起她,我总是暮气沉沉,以前是,将来也是。

我甚至不能再怪气候,甚至母亲……我开始认为即使没阻挠,玛莉也会得放弃我。

像我这么自卑的一个儒生,有何可取之处?

我请朋友来庆祝新居入伙,叫一桌很精致的酒席,当然少不了欧阳。这么些年来她总是兴致勃勃的替每个派对主持大局,我很佩服她。

有谁追究过她的内心世界?没有人。谁敢牵到这么敏感的问题,她一开始诉苦我怎么办?会不会脱不了身?

这些都是泛泛之交承担不起的责任,所以尽管怀疑她的生活空虚,我不敢轻举妄动。

都市中,人与人的关系不外如此。害你是应该的,为什么要不害你?帮你?为什么要帮你?天气好,万里无云的时候,又舍得请吃饭,当然多朋友,一有什么事,那怎么还有人放近你的身。

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又如何,还不是如此。

我看看欧阳转来转去的忙,俨然半个女主人模样,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靠在沙发上,心情不好也不坏,看看朋友把香槟打开,乾了一瓶又一瓶,桌子上杯盘狼藉。

他们快乐吗?看上去彷佛是,谁也不会把烦恼倾诉出来。假装轻松,明天又是另外一日,反正烦恼永远长存,驱之不去,与生命共存亡,有什么好说。

欧阳持酒杯过来与我并排坐,“还是不高兴?”

我不得不关心她:“不要喝太多。”

“没有关系,”她笑了,“我不会烂醉,当我知道醉倒没有人扶的时候,我不敢放肆。”

这几几句话里有多少凄凉,我当然听得出来,但我没有搭腔,我默然。

欧阳真喝多了,她说:“做人没有太大的意思。”她用手一下一下梳着自己的头发,“怎么做也没意义。”

我明白。

我从来未曾为她七彩的外表所蒙蔽。

每一个人,为了生活,总得突出一个固定的形象,而这个形象,却未必是他的真面目。有些人已经能干得永还不会露出真面孔,但有些人,像欧阳,偶然会露一下。

我很惋惜,她的功夫还没有到家。

我伸手过去,搭着她颈子,皮肤是好皮肤,滑不留手,三十出头的女人,算是难得。但我与她之间有无可能产生火花,抑或永远像手足。

她需要的是一双忠实的耳朵。

“你可以告诉我关于你的烦恼。”

她笑笑,不语,果然没有醉。

我很放心,客人开始一个个告辞,夜深。

欧阳没有走,我取出件毛衣,搭在她肩膀上,我说:“如果不想走,不要走。”她聪明,听得出我的口气,只是留宿,不是其他。

她摇摇头,“我不惯在人家家里睡。”

“好女孩。”

“自己的床最舒服。”

“我送你回去。”

“不必,我自己会得叫车。”

我虽不是骑士,也不至于那么卑鄙,单身女人当然要送,否则就不要叫别人来,宴会散后,叫客人站在路边等车,是主人没面子。

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把人叫来吃饭撑场面,客人陪他笑过说过,一拉开门把人送走,完全没了下文。

我取过外套送欧阳回家。

不知玛莉在外国如何。也许我不必替她担心,有些女人一直有办法,谁似欧阳,独来独注,什么边儿都沾不著。

在家门她向我挥挥手,又一日。

独自回家的路是长而寂宽的。

但我不怕,人生的路也同样长而寂寞。

几乎天亮了。我心绞痛的上床,胡乱盖上被子,入睡。

梦中见到玛莉,温柔而活泼,她很少说话,很少埋怨,只是把手插在袋中,看著我。

她不是一个美女,扁扁的面孔,眼神略嫌顽强,但是我深深爱她,因为她聪明,她能够接触到我灵魂的深处,与她在一起,犹如对著自己的双生子,一点隔膜都没有,她的品味,她的性格,都与我接近。

也许太接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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