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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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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化妆?去它的,何必讨好自己,她不过是顾玉梨自己而已。

我锁好门,赶出去。

若不是喝了几杯,还真没有勇气,再说丽华也在,我同她两把嗓子联合在一起,可以退贼,不必怕一个小妞。

迷底要揭晓了。

车子十分钟到夜总会,丽华果然穿着亮晶晶的晚装站在门口等我。

我连忙拉住她:“在哪里,快带我去看。”

丽华忽然哈哈仰头大笑起来。

我瞪着她,干么,疯了?

“不是用这种办法,你肯出来?还不是捧着电视亲吻,闷得提早更年期。”

气得我。

“你这只妖精。”我举脚作踢她状。

“我是神仙教母才真,来,快来,喝香槟吃鱼子酱,既来之则安之。”

一大堆朋友,玩得兴高采烈,见我这个稀客,大力鼓掌。

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丽华说:“你看这里多热闹,挤得水泄不通,夜未央,人未老,你何苦难为自身。”

我们排成一大条人龙,每个人的手扶在前面那人的腰上,跳恰恰恰。

好久没有这么疯,蛮有趣的,不禁拉住丽华,说声谢谢。

她更得意,向我眨眼。

我一身大汗的找化妆间。

侍者示意我再上一层楼。

我自一道回旋楼梯向上走,在我前面的是一个穿白色迷你裙的女孩子。

世风日下,要是咪咪穿这么短的裙子,一定要郑重对付她,不过不得不承认这少女的双腿确实很美。

我们十七八岁时,亦流行过迷你裙,我莞尔,当时何尝不遭老母杯葛。

那女孩忽然停下脚步,我并不在意,低头在她身边错过,但是她接着转过头来,使我不得不抬眼。

这一照面,我如遭雷击。

回旋楼顶有一盏水晶灯,发出柔和闪灿的光芒,使我清清楚楚看到,站在我对面的,正是我自己。

我一阵晕眩,急急抓住扶梯。

又见年轻的顾玉梨好奇地瞪着我,双眼炯炯有神,黑白分明。

遇上了,终于遇上了最最不可思议的事。

我喉咙干涸,心神大乱,横看竖看,这女孩都是十九岁时不快乐的顾玉梨,我当然认得她,比谁都了解她。

与她僵持良久,终于由我先开口,颤抖着声音,“玉梨?”

她点点头。

我震动:“你怎么跑到86年来了?”

她略见迷茫,不懂回答我。

我伸手去触摸她,怕她是个影子,但这忧虑是多余的,她的皮肤,她的体温,与常人无异。

我低声说:“你不应该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出现。”

“为什么?”她倔强的问。

语气同我小时候一个印子。

“太任性了,今日的顾玉梨是我,不是你,同一个空间,怎么可能有两个顾玉梨存在。”

我说错了,有三个顾玉梨。

她不理睬我,坐在楼梯上,自言自语:“我觉得太寂寞。”

大把青春,无限活力,却不懂善加利用,反而长嗟短叹,看到年轻时自己如此愚昧,不禁啼笑皆非。

“你住在哪里?”

“不告诉你,所以成年人都只会欺侮讥笑我们。”

忽然她哀哀饮泣起来,我忍不住把她搂在怀中。

“是为着郑传书吧,他才不值得你那么做,后来他娶了别人,婚姻也不见得特别幸福。”

她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他。”

我觉得无比滑稽,永远?什么是永远?三、五、七年后,一切都丢在脑后,搜索枯肠,也不复记忆。

“你会的,将来还会发生许多大事,都要你奋力应付,宝贝,前面的路长而迂回,有得你走的,哭,哭瞎眼睛也不管用。”

“不不不不不。”

她霍地站起身,扔开我的手,跑上回旋楼梯。

“玉梨,”我叫她,“玉梨!”

刚想追上去,后面丽华赶来,也叫着玉梨。

一迟疑间,我已追不上她。

丽华拉住我:“喝醉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送你回去吧。”没想到已是午夜,女儿比我先到家,见我夜归,赐我以不置信的目光。

她大惊小怪地问:“你去疯狂过了?”

我把她拉在怀中,觉得异常幸福。

遇见十九岁彷徨的顾玉梨,才发觉自己已拥有太多,不禁骄傲起来,从一无所有的青春期到此刻,全靠一双手,没有指引,没有忠告,没有借力,也都熬过去了。

还有什么不足呢,感情上一点点创伤又算得什么。

许久许久没这样满意,不禁微笑起来。

酒精做祟,我伸个懒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红日炎炎,昨夜之事虽然记忆犹新,一时竟不知是幻是真。

咪咪做好三文治及冰茶服侍我,心头一丝温馨,她们这一代可真甩苦难,好受教育,只要照顾自己便可,不比我们小时候,总有义务要做家中生力军,非提供金钱上的贡献才算孝顺儿女。

咪咪细细打量我,“居然没有醉酒后遗症。”

“咪咪,你有无读过狄更斯的圣诞颂歌?”

“有。”

“在那本书中,主角史古治是否见到他年轻的自己?”

“他做梦而已,他做梦遇见过去圣诞的鬼魂,把他带到童年往事的境界。”

“史古治还看见他年老的自己孤独无依。”

“妈妈,这不过是一篇小说,拿种种比喻来作警世恒言,劝人为善,算不得真的。”

但我昨夜明明看到自己。

“妈妈,不要想太多,不要不开心。”

“只要水渠不塞,洗衣机不坏,我就是天下最开心的人。”

“你的要求应当高一点。”

我莞尔:“好,希望有人送我玫瑰花。”

“为什么不希望恋爱?”咪咪不满我的胸无大志。

我吐吐舌头:“快点上学去。”

是日,老板特别浮躁,大声呼喝,声音都沙哑,大家的胃液都惊恐的窜动,影响健康。

为什么没有人带老板看从前的她以及未来的她?

也许她可以从中学习,改掉一些不必要的习气。

大家缩在房内,埋头苦干。

前夫打电话来,吞吞吐吐提出要求,咪咪的祖父,他的父亲,看中一层小公寓,手上款项短了一点,向他挪,他又恰巧不便,故此同我商量。

“多少?”

他说了一个数目,我十分惊异,这不过是我一季的治装费,再也没有理由不答应的,但为免使他产生错觉,引起自卑,我故意踌躇了一下才说好。

他十分感激。

这时才发觉他手头甚显拮据,然而还一直坚持把最好的留给咪咪,可见为人尚有可取之处。

于是我请他有空来吃饭。

曾经一度,我俩水火不容,分了手反而渐渐有点谅解。

下了班我逛到玫瑰径三号。

路旁大蓬大蓬不知名的小百花盛开,受阳光催放,发出水果酒般的清香,闻了真会醉。

还怕什么,我同自己说,你已见过另一个顾玉梨,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我跑到三号前去按铃。

手心里都是汗。

她是不是个老妖精呢?对于未来的自己,我一点把握都没有,环境造她,不是我之天性。

看样子她很有点办法,不是省油的灯,要小心应付。

可以这样客观地谈论自己,太荒谬了。

没有人应铃。

我寂寥地徘徊一阵,才乘车回家。

用钥匙开门,女佣见到我,鬼叫起来。

她原来棕色的面色转为浅灰,用手指着我,“你,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她退后一步。

“别过份,我是谁你都不知道,我是夫人。”

大家斗卡通。

“那么,那么刚才那个是谁?”

我抬起眼睛,心中有数。

我能找她们,她们当然也可以找上门来。

“那,那是长得极之象我的老朋友,她同你开玩笑,是不是?”

女佣惨叫:“鬼鬼鬼,你们中国特别多鬼。”

我啐她,“你再说,你再说!”

“有人按铃,我以为是太太忘记带锁匙,一开门,果然是你,你却跟我说,你要找你,我说,太太,你明明是你,还找谁去,谁知你笑笑走掉,现在你又回来,到底谁是你?”

我捧着头,走到沙发躺下,“我才是我,她只是我的老友。”

“怎么两个人一式一样?”

“她说什么?”

“叫你明晚七点钟到她家去。”

“你可别鬼话连篇,还有,这事不准同咪咪谈起。”

“太太,我觉得好诡异。”

“长得相似有啥稀奇,快快做饭。”

“我问她姓名,她说她叫顾玉梨,太太,你不是也叫顾玉梨?”

“你懂什么,中文不知有几许同音字。”

女佣略为释然,但眼神犹如受惊的小动物,一副活见鬼的样子。

明晚七点钟。

我斟一杯酒,跌坐在安乐椅中。

她主动约我来了。

试问又怎么会平静下来,见完年轻的自己,又见年老的自己。

忍不住挂电话给丽华,想与她倾诉几句,她却歉意地说,家中还有亲戚在吃晚饭,我连忙识趣地挂上电话。

朋友不是每分钟都可以接触到,人人都有工作亲人,时间不够分配,就得排座次。

好不容易等到咪咪回来,她手中提着球拍子,一头汗。

“过来过来。”我拍着椅垫。

她连人带汗的过来挤在我身边,我深深嗅她濡湿的头发,庆幸她并不象我,外型与心情都似她乐观的父亲。

“我与爸爸打球,他一个人,女友离他而去。”

“啊,为什么?”

“最近他周转不灵,三部车卖掉两部,没心情。”

“他有的是办法,一个筋斗又回复旧观。”

咪咪说:“他说如今机会又不那么多。”

“我仍然看好他,他是一流生意人,”想想又忍不住补一句“九流丈夫。”

“但是,当初怎么嫁给他呢。”

“你当心我将来也问你这个问题。”

“起码要隔二十年我才结婚。”咪咪说。

“怎么对婚姻有恐惧?”

“没有时间,要做的事情太多,婚姻生活耗时失事。”她说得头头是道,“我看你这些年来双手没停过,吓死人,还是独身省事。”

“是吗?”我感动起来,“你知道我忙?”

“我也知道你苦。”

咪咪把面孔挤过来,脸皮贴着我脸皮,似要把生命力注入我体内。

真感激上主赐给我这个女儿。

“那你就伴着母亲一辈子吧。”我自私地说。

“那好。”

说都是这么说,我并不是怀疑小女儿的诚意,但再过数年,昏头昏脑不幸地恋爱起来,什么人都不再重要,老妈还不是对牢电视机喝威士忌过来她余生。

是夜当然没睡好,第二天醒来,身体不知少什么,不归位,巴不得放十年假,但也逼着自己起来梳洗回到写字楼。

女秘书抱着影印的文件出来,笑道:“没有那几部司乐机不知怎么办。”

我说:“用手抄。”

“也可用复写纸。”她说。

我的心一动。

“一百年前的人看到简单的影印机都会吓死。”她说。

我凝神。

“现在我们每架机器每月印万多张。”

我没有说什么,心中疑团似见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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