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秘书笑着说下去,“科学进步,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都可以实现,照相机留声机都妙不可言,还有,传真机可以把数千公里外的图片在十五秒内传到地球另一半,昨夜我母亲才说,洗衣机比神仙还好,大堆脏衣服塞进去,耽一会儿,雪白洁净的取出来,不是魔法是什么。www.maxreader.net”
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在一边听得发呆。
她把文件整理好,递上来,“看,比真本还漂亮。”
我接过文件。
她说:“迟早人都可以影印复制,公司放一个,家中放一个,真的那一个躲到一角不问世事,哈哈哈。”
我不由自主接上去问:“但那些副本不可能做到有年龄分别吧?”
女秘书侧头想了一想:“咱们公司有一付电脑,印起图则来,可以随时作出修订,出来的副本,跟正本不一定一模一样。”
我坐下来:“我的天。”
“它的记忆系统可以储三十年前的旧图片文件,一按钮,马上把它印出来,丝毫不差,还是彩色的。”
我着了魔似的,是是是,我知道有这样一部机器。
“真伟大。”
“嗳,象神话故事中的法宝。”她说。
我看着她,“你真聪明。”
“我,”她腼碘起来,“我不过胡扯而已。”
“老板今日脾气好吗?”
“面如土色。”
开完会,我匆匆走到科技部门。
技术员迎上来。“顾小姐找什么资料?”
“我的过去。”
“嗯?”
“我过去十年在本公司的资料。”
“那最容易不过,”他微笑,以为我另有高就。“一会儿给你送过来。”
“我将来的资料呢?”
技术员一怔,有点紧张,“顾小姐也知道这件事?”
我不明所以,只得点点头。
他松一口气,“当然,顾小姐是本公司高级职员,是的,公司打算根据各人过去表现,预测他未来成绩,在考虑升级时用。”
“预测?”
他笑,“预测一个在未来十年中的成就,比预测天气容易得多了。”
我震惊地站在那儿。
“不过该部门资料只供总经理过目,顾小姐,我们的前途,可以说受电脑控制了。”
隐隐约约,我似明白了什么,但不知从何说起。
“顾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我如梦初醒,“没有了,谢谢。”
我回到自己办公室去。
女秘书问:“会议顺利吗?”
“老板直骂人。”
“要不要胃药?”
咦,怎么这次免疫,不能置信,往日开完大会出来,总是头痛脚痛,今天,心里有别的事,注意力不集中,不受刺激。
我问秘书:“公司里最高级的科学家是谁?”
“维修工程师。”
“不,他是实践派,有没有谁想象力比较丰富?”
“唏,算了吧,他们都忙着读马经,哪儿有空。”
“一个也没有?”
“有的话,我早去追求他。”
我微笑,说得有理。
直到下班,我都心神不宁,因此没有伏案工作,看到日落满天红霞的美景。
秘书说:“下班一条龙,我游泳去。
“年轻真好。”我顺口说。
她回过头来,“海滩上并没有牌子注明二十五岁以下才准游泳。”
我一怔。
“你们几位女士把所有精力都灌注在工作上,”她说下去:“完全没有调剂,我认为不值得如此牺牲,不过一份职业而已,你们一走,即刻有人上来顶替,公司不会垮掉的。何必送命地做呢。”
我呆着聆听。
“对不起顾小姐,我只是个小秘书,我的想法是百分之百胸无大志的。”
我抓起手袋,“你说得很对。”
“不怪我吧,顾小姐?”
我拧拧她脸颊。
我们离开公司时是六点半,灯火通明,根本没有下班的意思,这整个城市有点走火入魔,习惯赶命,还动辄嫌他乡正常速度节奏缓慢。
我不管了,我有别的更重要的事要做。
回到家,神情紧张,即刻神经兮兮地淋浴休息,用两只湿水茶包敷在双目上,不想那一位玉梨看到我,发觉我比她老。
一边吩咐咪咪,“那套咖啡与黑的麻布裙,叫佣人熨一熨。”
“那套衣裳已有两季历史。”
“只穿过三次。”
“可怜的妈妈,实在很省。”
“你懂什么,最笨的是比赛时装,老来只余一橱旧衣,除非有个大户无限量支持,否则整洁大方便可。”
“嗯。”
“这人有点苗头吧。”
咪咪误会了。
她以为我这陈年旧货终于有人问津。
“是一位小姐。”
“妈妈你真糊涂,女人同女人,于事无补。”
咪咪的口气是妖精,也好,没有人会占得到她的便宜,不用替他担忧。
但愿我十九岁时有她这般智慧。
我说:“我约了人家是谈正经事。”
“生意?”
“把我那双唯一的高跟鞋取出来。”
本想吃点面才去,但是胃部不合作,象是塞住一大团棉花,我们这种人是无论如何胖不起来的。
到玫瑰径三号,早了十五分钟。
准时是帝王式美德,我在门外徘徊,心中模拟各种问题多则,预备弄个水落石出。
终于在九点缺五分上去按铃。
大门打开,她站在我面前。
感觉就象照镜子,十分诡异。
我们两人呆了一会,反而是我先开口,“你保养得真不赖。”
她笑了,“请进来。”
屋子里陈设大方名贵,我坐下,来不及地问:“你是不是真人?”
“骗不到你,不,我不是真人。”
我一阵晕眩,“那你是什么?”
她没有即时回答,沉吟着。
“如果你不是真的,那我呢,我是什么?”
“你是真的顾玉梨。”
“你怎么知道?现在连我自己都糊涂了。”
“镇静一点。”
“你到底是什么?”
她笑吟吟的答:“我是玉梨魂。”
我被她说得啼笑皆非,沉默下来。
在这所静寂幽暗的寓所内,我看到了自己,与自身对话。
“我觉得你生活得很好。”我羡慕地说。
“托赖。”
我低下头,“区先生似乎很照顾你。”
“我知道你去看过他。”
“他是不是真人?”
“当然是。”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在一个偶然的场合。”
可比我有办法得多。
我叹息一声,“谁不想认识那样的人才。”
“你很寂寞吧?”她似乎很了解。
“我想是。”
“而且不快乐。”
“因为我是个失败者。”
“我不准你小觑自己,因为我即是你,你即是我。”她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大惑不解,这明明是一双活生生温柔暖和的人手。正如我拥抱少年顾玉梨时,也感觉她的肉体存在。
她说下去:“我认为你做得不错——”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自然帮我,正如你适才说的,你是我,我是你,你有没有听过一首诗:月边河塘照瘦影,卿须怜我我怜卿。”
“那又有什么不好,”她说:“我若不是一个自爱到极点的人,就不会捱到今天。”
我深深震惊喜悦,这确是我,语气姿势论调,都属于进化的顾玉梨。
但是我不能说她是十九岁的顾玉梨,她们是两个人,若果没有我做桥梁,他们俩见面不相识。
人真是会变的,非随环境变不可,适者生存。
我问老练的顾玉梨,“你完全知道要的是什么。”
“当然。”
“你要嫁给区先生?”
她笑,“那要看他向不向我求婚?”
“我看他会的。”
“别太天真,别忘记那些十八二十二的小妞。”
我也笑,“同你说话太有趣,完全放心,不用戒备,真痛快。”
“我知道这些日子里你很吃了一点苦,父母没留给你什么,丈夫又没送给你什么。”
这话听在耳朵里,只沉得无限窝心慰贴,又带来几分辛酸,一刹时不知如何应付,只得傻笑,笑着笑着,忽然发现自己双眼润湿,啊,多年来感情压在心底,哭笑难分,一切委屈屈辱无奈,都不敢发泄,我连忙用手掩住脸,精心描绘过的化妆全糊掉。
“可是你很能干,照顾得也还周全,放心,明天会更好。”
只需片刻,我便放手,微笑问:“是应允。”
“当然。”
“谢谢你的鼓励。”
“其实在心底,你一直振作,不停鼓励自己。”
“我们可以时常见面吗?”
“恐怕不行。”她感喟。
我立刻自作聪明,“你要回去了?”
“不,我只有这么多。”
“我不明白。”
“我的寿命只有这么多。”她补充说。
“什么,可是我活到你这个岁数就得返回极乐世界?”
“不不不,我们可以活至耆耋,但此刻你所看见的我只有三个月时间效用。”
“可以用我了解的言语解释吗?”我迫切地追问。
“我想你也有点明白,我开头时已同你说,我不是真人。”
“你是什么?”
“用最简单的话说,我是若干年后的顾玉梨的一段立体映像。”
“完全同真的一样。”
她微笑,“顾玉梨真本是你。”
我站起来,又坐下,如是三数次,心痒难搔。
“你明白没有?”
“哎呀呀,的确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的意思是,真版顾玉梨并没有突破时空到处乱走,只是她老年及少年时的录映带在这一刻播放。”
“老年?太难听了。”她微笑摇头。
“谁干的,由谁主办,是哪一群科学家的杰作?”
“每年都选数名志愿者,我是其中之一。”
不禁深深吁出一口气,兴奋得睁大双眼。
我相信她,但谁来相信我?
“其中过程很复杂吧?”
“不会比复印机或录相机更难操作。”
“区先生爱上了一个幻象?”我笑。
“不,顾玉梨是真的。”
我大声说:“我头都昏了。”
“他会找到你的。”
“什么?”
“我恐怕时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