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朋友,喜欢晚上喝咖啡,也不一定是喝咖啡,他就是喜欢在那些地方兜来儿兜去,各人的兴致不同,他就是喜欢这样。www.xiashucom.com
这人,小丁,是我的同学,毕了业也便出来跟父兄学做生意。我呢,念了三年大学,没考上毕业试,索性退学了,现在职业是──说出来很难相信──写稿。
今天小丁在晚饭时间打电话给我,让我出来,我推说没空,但是喝茶可以,我还有几千字得赶一赶。
结果越想赶,越赶不出来,出来的时候,才写了一半。
做这种事就是这样。看来轻松,做起来还真不容易。
我到了咖啡店,看见小丁坐得端端正正的。
我进去,向他笑了笑,坐下来。
他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发觉小丁实在不应该在晚上到处兜了,他的脸色极其苍白,有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他最多只有比我大一岁,大家都是年轻人,实在不应该憔悴得这样子。
我向侍者叫了一杯茶,看着他。
他还是不出声,像那种传统文艺小说里的男主角。
我心里暗暗好笑。
这是一间他常来的咖啡店,这时候人不怎么多,很清静,除了杯子碟子相撞的轻脆声之外,没有什么其它的声音了。我们两个人都没出声。
我要看看是谁先忍不住开口。
这家伙,把我百忙中叫出来,这样瞪着眼朝我看,空空洞洞的,神经病。
终于他说:“伟,你来啦。”
“废话。”
我坐在他面前,当然是来了,否则怎么办?
“什么事,你?”我问。
他的手指了一指,“看见那个女孩子没有?”
我并没有转过头去,“什么女孩子?”
“你看呀。”
“不看,”我告诉他,“无端端的乱看人,疯了?”
“可是你非看不可。”小丁说。
我只好微微侧身一看,见到近窗口处坐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打扮很浓,脸一大半被长发遮着,看不清楚。她低看头,拿着杯子在喝茶,手指尖长长的,搽着银红色。
这样的女人,我绝对不感兴趣,这样的女人,在这一区,一个晚上可见到几百个,站在街角,稍微有一点耐心便可以了。有什么好看的?
“看到了。”我回过头来说。
“怎么样?”
“叫我来,就是为了看这个女人?”我反问。
“是的。”
我冷笑,“你真疯了,下次叫我出来,场天救命都不会答应你。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那么空?”
“你看仔细了没有?”他不理会我,“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每个晚上,都在这裹喝茶,都在固定的位子上,满意吗?”
“庸俗不堪,现在真的不流行这种方式了,一九一八。年还可以显得别致。”
小丁笑,“你真刻薄。”
“为什么不过去问问她呢?可能写小说有题材。”
“我不高兴写社会小说,也没有兴趣与陌生女人说话,你一向有这种胆识,应该你去。”
小丁问:“你支持我吗?”
“不支持,假如你要去,人家叫起救命来,我会装作不认得你。”
“算朋友吗?你!”
“不算也没关系。”我耸耸肩。
“她抬起头来了,你可以再看她一眼。小丁说。
“我劝你早点睡觉,多点休息,”我怜悯地说:“当心一点身体,对你有好处。”
“知道了。”他用一只手支撑着下巴,无精打彩的说。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
“走到那里去?”他问。
“回家。你替我付帐吧。”我告诉他说。
他摇摇头,“没想到你是那样的一个人。”
我笑了,老实说我也没想到他会是那样的人。
一个人跑到咖啡店来坐着,作其欣赏陌生女人状,想起来都皮肤起疙瘩,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我开了车回家,看着剩下的一叠稿纸,不由得叹口气。不是小丁这个断命电话,我早就写好。算了,明天再写好了。
我合上稿纸,跑到浴室,放了一缸满满的热水。
我脱衣服的时候想,小丁平时的眼光也不错,我见过他几个女人,都长得蛮好看。
只是都同一式的打扮,同一式的谈吐。我讨厌画黑眼圈的女人,搽银色手指当然也不会好到甚么地方去。
奇怪的是,这一类的女人还真有不少人喜欢。
除了我,我是觉得女人化装过浓,有点脏脏的。
我叹口气,可惜秀兰不在,秀兰是个美女。每一寸都是活的,活的头发,清洁而闪亮;活的眼睛,明媚动人;活的笑容,令人难忘。
她跟看家人到外国念书去了。
她并不十足十是我的女朋友,但是我很喜欢她,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不多,这些年来,我并没有见过第二个她,所以才会额外的想念她。
我喜欢那样的女孩子。那样的女孩子,才真是值得看的,刚刚那个女人,算什么呢?
洗完澡,我看完一叠报纸,便睡了。
我的生活其实相当健康,像小丁那样,大概现在正在个第三杯咖啡吧?
我打了一个阿欠,转个身,睡着了。
我从来不拨闹钟,随便自己睡到几点钟就几点钟起来。
这是自由职业的唯一好处。所以有时候我起得早,有时候很迟,今天属于比较早的。
起来也没有事情做,昨天写剩的稿并不太多。在近周末的时候,我总是比较空的。
小丁昨天吵过我,今天大概不会吵我了吧?
我洗完脸便自己弄了早餐吃。我的功夫不错,王老五这么些年,到底惯了。
吃了一点东西,我便坐下来写稿,看着钟,一定要限自己在几个小时内赶好,不得延迟。
结果我花了两个钟头便写好了,觉得肚子有点饿,头发有点长,而且要去买点笔。
我穿好衣服出门。
我吃了一碟牛肉面,到那间老店去剪了一点头发,买完东西,时间还早得很。
这时候看电影是不错的,但是约女孩子却来不及了,这是很扫兴的事,我不喜欢一个人看电影。
女孩子应该像男孩子一样,随时打电话去都肯出来,可是她们不肯,那真没有办法。
我只好一个人买了一张票子进戏院。
幸亏那套电影不错,看了倒也不觉得寂寞。
看完电影当然是吃饭了,我的天,又是一个人。
今天我早知道有空,一定可以约到人。我有几个普通的女朋友,都很谈得来的,今天真真自个孤单了。
我一路走去,不知不觉,倒来到昨天小丁请我喝东西那间店。我想倒不错,就是它吧。
进去我叫了食物,坐着真是觉得冷清。
在学校里念的是建筑。爸一直要我念建筑,我勉为其难地念了三年,实在吃不消了,只好退学。
自从那时候开始,爸见了我就气鼓鼓的,我呢,也有点尴尬,所以,老不想回家吃饭。
有时候妈倒是来看我的,她为我弄好一点菜,然后走了,我们俩谈谈爸的坏脾气,也蛮好笑。
今天晚上也许应该回家的,我想。
然后我笑了,笑自己的三心两意。
侍者端食物来,我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我相信用脑的人得多吃东西,否则精神真的很难支持。
吃完东西,我叫结账。
我不喜欢在街上多逗留,吃完了也该回家了。
我一抬头,又看见了昨天小丁叫我看的那个女人。
我一呆。这真是巧合。偏偏我今天又上这儿来了,如果不是昨天小丁那番话,我也不会留意她。
这么说来,她倒真是每天来的了。
我看着她。
她还是低着头,我看到她的鼻子与下巴,两样都是尖尖的,倒有点秀气,不太难看。
看女人,最重要的还是看一双眼睛,一双眼睛长得好的女人,是无法抗拒的。
我呆呆的坐着。
侍者拿来了胀单,他看见我的神情,便压低了声音说:“每天这时候都来的。”
我知道他指谁,于是点了点头。
我付了钞票,便站起来走了。
她没有抬头。
我开始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怪怪的。我匆匆忙忙的一眼瞥过,发觉她穿着一双很漂亮的漆皮鞋。
不晓得小丁今天晚上会不会来这里,我想。
这傻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回到家里,我听唱片,与母亲通了个电话。
时间也不早了,我想,应该趁早休息,明天还是空闲的,后夭?后天可得忙了。
其实工作分开来做,会平均一点,但是我不乐意,我觉得反正是做了,多与少都一样,一星期非放两天假,好好的闲一下不可。
明天下午我也许会回去看看母亲。
我扭亮了电视,没有什么心思。
然后电话铃响了,我怕电话铃。不用说,十个倒有九个电话是催稿的,我拿起听筒。
“天,你在家吗?”是小丁的声音。
“今天我没空。”我赶紧说。
“我上你家来。”
“不行,告诉你没有空。”我紧接的答。
“有女朋友在?”他狐疑地问我:“是不是?”
“不要残忍,我现在就要睡了,改天好不好?”
“不行,我一定要来。”他竟挂了电话。
十分钟后,他按铃。
我瞪着他:“告诉你我睡了。”
我让他看我身上的睡衣,用眼睛白着他。
他笑,嘻皮笑脸的,“大作家,别生气好不好?”
“谁生气!什么事?快点讲,讲完了好走。”
“凶得很呢。”他说。
“什么事?”我问。
“我想与那个女孩子说几句话,教我一个方法。”小丁嘻着脸说。
我冷笑,“你疯了。”
他抗议,“我反对你这个说法,你是什么意思?怎么老说我疯了?”
“怎么不是呢,专做这种事,已经是够荒谬的了,居然来请教我?干吗?我做惯这种事情的吗?”
“你这人,不是老写爱情小说吗?”
“去你的,别来烦我了。”我告诉他。
他笑笑,“好,你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瞠目以视。
“你今天也去过那里看她,是不是?”他一副得意的样子。
“告诉你我是去吃饭的。”我好气又好笑。
“吃饭?那么多的饭店,那一家不好去,偏偏要去那里,很难自圆其说吧,唔?”
我笑,“你硬要那么说,我也没办法。”
“帮我一个忙。”
“算了,小丁,我是纸上谈兵,你比我懂得多,女朋友一打一打算的,何必请教别人呢?取笑了。”
“真不肯?”
“不是不肯,能力有所不逮。”我说:“请原谅。”
“你这个人。”
“对不起。”我又说。
“那么你刚才去,见到了她没有?”他问。
“看是看见啦,没留意她的样子。”我说。
“真的没看见?我不相信,你分明是看她的。”
“乱讲,”我说:“的确没有看清楚,我去那里的确是巧合,你不相信就算了。”
“你说下去。”
“叫我说什么,我真给你烦死了,你回家好不好?”我皱上眉头,以表示情况严重。
“那好了,你不肯替我想办法,我明天就跑过去与她说话了,假如她叫起来,就是你害的。”
我笑起来,我啼笑皆非的问:“老天,这笔帐是怎么算在我头上的?”
“我走了。”他好像很负气。
“喂喂喂,”我又哄他,“回来回来,有话好说,”
会是个小说题材吗?
某男在某处邂逅某女,言情小说的公式之一,用过七千七百零七十多次。
我叹口气。
公式第二条:某男上去与某女招呼,原来一说即刻合拍,接着演出无数悲欢离合。
把朋友的平生精彩事组织一下,化为小说,胜过绞脑汁想故事情节。
一个作者,通常有两种朋友。
第一种,把故事讲完之后,永远记得加一句:“不要写出来。”
第二种没有说故事之前,已经预先声明:“我有一个好题材给你写小说。”
小丁是前者抑或是后者,马上可以分晓。
“来,”我说:“告诉大作家,你心底黑暗处的秘密。”
他陷入沉思中。
“我知道了,你当心,那位女郎可能是别人的禁肉,当心你的狗腿。”
丁某不睬我。
“也许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老妈。”
小丁狠狠的白我一眼,“亏你是写文章的,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乱讲一通!”
我笑得厉害,“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不管你我谁错谁对,反正你我都找不到好的女孩子就是了。”他呆呆的说。
“你真的那样需要一个女朋友?”
他苦笑“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觉得生活真无聊,精神没有什么寄托,其实想穿了,做这此事情真是无聊,但是我还是在照做不误。”
我沉默,“小丁,你这脾气……”
“你不晓得,那个女孩子,的确长得很清秀,我看得出她不是正派人物,但她那
种味道,很难说得出来,即使你见到了,也会喜欢的。”
我呆着,过了半晌,我说:“真有这种味道?我没看见她的脸,只见到她低着头。”
“你不会知道的,她就是那样,低着头,不声不响的,每天晚上,呆呆的在那儿喝杯咖啡,然后低着头走了。”小丁说:“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好像一直在想。”
“你可以与她说几句话。”
“我不敢。现在我还可以离远看看她,一讲了话,也许她就害怕不来了。”
“你这个人,”我摇头,“大概除了贾宝玉,就是你最痴心了,你不是说了她不是正派人物吗?怎么会怕你呢?”
他笑笑,“那我不管,在我心目中,她还是很好的,她做过些什么?她原来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可不在乎。”
小丁的确有一手。我也有点佩服他。到现在,我又不忍叫他神经病了。
“那你这样下去,总不是好办法。”
“也许她以后也不来了。”小丁沮丧的说。
“不会的。”我也变得傻里傻气的了,一直安慰他。
“你去跟她说话。”
“怎么可以?”我不肯。
他不出声。
“说了话又怎么样呢?”
我问:“你想与她做朋友?谈恋爱?做人总得有点目的才行,你这样毫无目的,又有什么味道?我看不出来。”
“我不知道。”他说:“也许我该回家睡觉了,在这里让你讨厌。你还有酒没有?”
我把一整瓶红酒全给他了,他又倒了一杯。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你在借酒浇愁吗?喂,这酒不便宜呀。”
他不理我。嘴巴里说要走,身体却在沙发上躺了下去。我无可奈何的看着他。
他累得很,睡看了。
我替他盖上了一条被子。这天,还在下雨。下得是这么厉害。
街上很静,坐着只听见车声驶过。
小了睡着了,我想起自己还没吃过东西。
让他躺着吧,我想,我自己出去吃也就是了。
我轻轻的掩上了门。
我没有拿伞,我一向不拿伞,以前秀兰也在说我的。
我叫了一部车子,司机问我到哪儿去,不知道怎么的,我就叫他驶到那家咖啡馆去了。
路上,我说过,没有什么人。咖啡店里也没有人。
我叫了一点东西吃,不知怎地肚子不饿,我每到下雨天,总是老样子,胃口不好,心里忧愁。
吃完后我坐了一会才走,我下意识的看看那张空位子。她果然没来。
我想地大概今天不会来的了,小丁没等到她。我也没有等到她。
我只好结账走了。
雨还是很大,这样的雨,也是蛮有趣的,下了一整天,我想,我在等车子。
车子空的很少,几辆飞驶而过,都是坐得满满的。
我后悔没开车子来,我怕停车,平时不去远的地方,还真不会开车。
然后我发觉我身边也有一个女孩子在等车,很长的头发,很长的大衣。
大衣长到足踝的地方,下半截全是雨水,她也不理。
我想,一个女孩子在这里等车,干什么?比坐咖啡馆的那个还怪。
我看她一眼,地呆呆的看着街灯,眼睛很亮。鼻子挺而且小巧,雨水溅在她脸上,地伸手去拨,我才想起,这个姿势是熟悉的,她手指头上的银色,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是在什么地方呢?我见过她。
我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那个坐咖啡馆的女孩子吗?除了她还有谁呢?
我留神起来,但是她不在咖啡店里,站在门口干吗?我想不明白。而且雨又是这么的大。
她站着不响。
小丁似乎这一次很对。她长得不错,即使眼睛上的化妆很浓,依然不讨人厌,她有很好的额角。
但是好好的女孩子,站在这种地方,黑墨墨的干什么?她好像真不是正派人物。
我现在有点了解小丁了。我明白他为什么不敢去与这个女孩子讲话,我也不敢。
我不知道有没有空车子驶过,我根本没在看马路,我想我该叫车子了,否则不好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觉那女孩子在看我。
我低下了头。
她发觉我在看她了,我的天,我有一种要逃走的感觉。
她走过来两步,雨水更大了。都落在她的头发上。
她看着我,那种神情很古怪,好像我已认得她的样子。
“詹?”她轻轻的问。
我看着她,她把我当谁了?我不明白。
然后她也发觉自己看错人了,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打足什税茫然。
她轻轻的又加了一句,“你是那样的像詹。”
她静默下来。
我只好笑了一笑。她跟我说话了,我应该趁机会搭讪才对,可是我忽然之间,想不出话来了。
我转头说:“没有关系。”
她笑了一笑。牙齿很整齐很白,脸上那种哀伤的感觉浓得化不开来。
我的、心顿下来,这样的女孩子,难怪小丁着迷。她像小说里的人物。
我低声问:“你今天怎么没去咖啡店里?”
她呆一呆,狐疑的问:“你是谁?你是詹吗?”
“我不是。”我站得靠近路灯一点,好让她看清楚。
“你怎么晓得我.…:?”她皱着眉头。
“我听说你每天都坐在那儿。”我说:“所以我晓得。”
“你是谁?”
她一直问我:你是不是詹。
我兴奋起来,说不定真的好写一篇小说。
先得见一见那个詹。我跳起来。他像我吗?
我真想去照照镜子,但是天气是这么的冷,我只好又缩到被窝里去。
小丁真该死。迟不走旱不走,偏偏在我回来之间就离开了。这个人要找他可真难,现在怎么办?
我忽然眼睛一亮,对了,他每天准会去那家咖啡馆,只要我也肯去等,一定可以见到他。
那家咖啡馆的生意,一定会因此好了起来,我的天,我们大概都是疯了。
先是一个独自喝茶的女孩子,然后是小丁,每天晚上去盯她,跟着下来的是我了,我居然对这种荒谬的事实也发生了兴趣,因为今天晚上,那个女孩子问我:你是詹吗?
哈!好笑。
我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起来,回了家里一次。
母亲是寂寞的,她叫我搬回去住。我说一个人住外头,没有什么不好,很是方便。
她叫我与爸言归于好。自然,现在我也稍有一点客气了,他自然改变了态度。我不喜欢爸那种势利。
外头一直在下雨。从昨晚到今天没停过。
这种雨,不必带雨衣,可是时间久了,身体还是一样会湿的,我看着窗外,决定回去了。
我想小丁也许会来找我,叫他扑空,实在不好意思,我有话要跟他说。
回到家中,我工作了一会儿,小丁的电话始终没来。
这个人就是这样,要找他的时候,影子也没有,不要见他,他老在面前晃来晃去。
讨厌。
我放下笔,打到他家里去,家里人说他不在。
他母亲说有好几天没好好的与他说话了。
小丁不在家,在哪儿?
我用手臂撑着头,如果他不来,我该不该去咖啡店找找他呢?去也是好的。
挨晚的时候,我很自然的穿好外衣,出门去。
该死,这么冷的天气,在家烘烘暖气,听听唱片有什么不好,偏要往外跑。
但是我、心中是这样抱怨,脚步却是不停的。
今天我还特别地开了车子出去。
我还没进店里,便看见她坐在近玻璃门的那张桌子上。
她今天可不止喝茶了,桌子上摆了食物。
而且她吃得很是起劲,脸上茫然之色一扫而空。
我很有点开心,女孩子们都应该有点快活,尤其是她那样的女孩子。
她脸上的化妆还是很重。眼圈黑黑的,看上去不怎么令人舒服,不过也不让人讨厌。
她昨天与我说过话,我今天可以与她同桌坐。希望她记得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生来胆子很小,我只好在她对面坐下来。
她倒向我笑了一笑。
她笑得很自然,随即皱了皱眉头,好像想不起在那里见过我。
她一点不像小丁形容那样的“忧郁,寂寞”,每天坐在咖啡馆里像在凭吊。她很明朗。
至少她昨天问我是不是那个詹的时候,她不明朗,也许小丁是对的,他观察了她很久。
我得把握机会,我拿起我的杯子,走到她面前,我老实不客气的坐下来。
我说:“我们昨天见过。”
她没叫,谢谢天,她只是在想我们几时见过。
我马上补充说:“我就是像詹的那个人。”
听我那样说,她马上一呆,我不该那样说的,我知道,可是我得让她尽快想起我。
她果然想起来了,她点了点头。
她拿起了茶杯,喝了口茶,她有点不好意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昨天一定喝过酒了。
她拿着茶杯的手指上,留着一半银色。
她在杯沿边看我一眼。她说:“你并不像詹。”她笑,“不过看你的样子,我相信你不是坏人。”
我也笑了一笑。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
“甚么?”她说。
“为甚么你每天在这里喝茶?”我问她。
“每天?”她放下了茶杯,“那有甚么稀奇?”
“当然了,每天在这里喝茶还不稀奇?”
“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她笑着解释,“我在顶楼唱歌,休息的时候下来喝杯茶,有甚么稀奇?”
她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漏洞很多,她干吗不在顶楼喝咖啡?为甚么要走下来?
但是我只点点头。还有:谁是詹呢?我不明白,她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没有再提。
“你胃口很好。”我说。
她点点头。桌子上的食物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她看看钟。“时间到了,我得走了,再见。”
她放下几张钞票,起来了。我看到她穿着长长的裙子。
我也说:“再见。”
她向我笑笑,向大堂走去。
我等她走了,马上到大堂去看照片,看她是不是的确在顶楼唱歌,但是唱歌的是一个金头发女人,与一个菲律宾男人,没有她。
当然这是我意料中事,如果她在顶楼唱歌,这里的侍者就会认得她。
她说了谎,对一个陌生人,也许她有她的道理。她或者不愿意告诉我太多的事情,也许她有点害怕。
但是我失去了她的踪迹。
她说这谎,是为了要暂时脱身吗?我不明白。
任何人只要查一查,就可以晓得她这样是说谎了。
我叹了一口气,我掏出一支烟来抽。只好回家了。对于这个女孩子,我还是甚么都不知道。
我只记得她有很柔轻的长发,不太黑,可是卷曲得很美丽,她的嘴唇有点润湿,她有一个习惯,她喜欢用手拨右边的头发,这种手势,证明她一直是不安的。
这样年纪的女孩子,为甚么要出来一个人坐着呢?
事情好像很神秘。
回到家,我马上开暖炉,洗一个热水澡。
我想也许这样会使我好一点。我实在有点胡涂了。
然后小丁打电话来了。
小丁说他病了,所以没去,小丁发了烧,躺着不能动。
忽然之间,我不想把经过情形告诉他了。
他问:“你有甚么事情?”
、
我说没有,只是因为他忽然之间走掉了,我有点担心。
小丁说他在养病,我放下了电话。
忽然之间,我把那个女孩子占为己有了。
我有种对不起他的感觉,他毕竟先看见她。
而且他很喜欢她。但是我好想找出她的底细。所以我不打算将经过告诉小丁。
小丁这人专门搞歪事情,让他在床上多躺躺好了。
我捧着头想,明天我还去那里找她吗?我们好像掉班了,我的确是要再去的。
我在白天把稿子赶好了寄出,心里面不想去,但是又去了。
我叫了咖啡,侍者好奇的看我,我那样子,就像一只笨蛋。我低下了头,然后她又来了。
见到我她一怔,但是我看得出,她晓得我今天会来,她心里其实一点也不惊奇。
我笑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但是我也不怎么笨。
她走过来,坐在我对面,她也笑了。
我马上开口:“你并不在顶楼唱歌。”
“你对,”她毫不在意的说。
“你说谎。”我说。
“难道你没有说过谎吗?”她问。
我再一次的笑了,她很厉害。
“你说过我不像坏人,可是干吗不对我说真话?”
“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想把自己说得好一点。”她耸耸肩。“人总有虚荣心的。”
“那你到底是干甚么的呢?”我问。
“你一定要知道吗?”她问。
“也不一定。”
“那我不说可不可以?”她实在不想说。
“当然可以。”我说。
她舒了一口气,“那我不说了。”
“现在我们可以做朋友了?”我问她。
“可以的。”她点点头,“今天我原本可以不来,但是我来看你。”
“你怎么晓得我一定会来?”我问她。
“我有那种感觉。”她说:“你一定会来。”
“詹是谁?”我问。
“一个朋友。我以前的男朋友。”她说。
“我猜得到。”我说,“长得像我吗?”
“高度很像。”她笑了。
“他在那里?”
“你怎么问这么多问题?”地瞪着我,“你又干那一行的?”
“我?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相信,我是写稿的。”
“写稿?作家?”她跳起来,“真的?”
“为甚么这样惊奇?”我淡淡的问她,“也是一种职业。”
“是的,不过我没有猜到,我以为你是教师。”
“我像吗?”我问。
“你学问一定很好,”她看着我,很是羡慕,“我呢。我没有念过甚么书,我不认得甚么字。”
“你──?”我觉得奇怪,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稀奇吗?”她问:“我只上过小学。你也许不知道,很多人只上过小学,现在还有很多人不靠学问赚钱。”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不熟。”
“你很幸福。”她说:“但是我不该对你说这种话,是不是?我们应该很开心的说说话。”
她打开皮包,拿出镜子照了照,那种镜子,在马路边随时可以买得到。那只手袋,显然也是假皮的廉价货。
她是一个只可以远远看的女孩子,长得好像也不错,但是说起话来,完全不是那种味道,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我觉得自己有点多余,这样子来认得一个女孩子,有什么意思,多邪门左道。这种事情小丁可以做,怎么我也在做呢,我的天。
但是无论怎么样,她是一个相当可爱的女孩子,知识不会很丰富,谈话不会很有趣,但是不讨厌。
我不想让她看出我心中的意思,于是笑了笑。
但我说过,她实在是聪明的女孩子,她已经晓得我有轻视她的意思了。
她于是问:“我说得太多了是不是?”
我缓缓的摇头。
“真的没有?”她很担心的问。
“没有。”我说。我心里很不好意思。
她低头,用匙羹揽杯子里的茶。
她那种神情,实在是不错的,小丁每天晚上看到的,也正是这样的神情,如果她出生在稍微好一点的家庭里,我想她会更好一点。
她说过她只念到小学,目前这样,对她来说,已经相当不容易。
她忽然抬起头来,“你用什么名字登小说的?我想看看,一定写得很好。我从来没看过小说。”
“没看过,怎么会得说我写得好?”我问。
“我对你有信心。我不喜欢看小说,因为我看得实在太慢了,而且没有空闲。”她说。
“可是你好像很有空,”我说:“你怎会在这里。”、
“坐在这里,对我是很重要的。”她严谨的说:“那不同。”
我皱了皱眉头,她说这话,实在古怪了,我不太懂。
但是她一定有她的道理,她自己觉得对就行了。
她又问:“你有女朋友吗?”她盯着我看我的脸。
我一怔,说:“以前有一个。”
“你不要她了?还是她不要你?”她问我。
才第一次与我好好的讲话,她问了这么多。
“两样都不是,她去念书了。”我耐心的解释。
“是。”她说:“我怎么会这么笨?早该想到了。”
她有这样重的自卑感,我有点怜惜她。
我看看时间,发觉晚了,我迟疑着,我好不好说要送她回去呢?
“你要回去了?”她问我,“是不是?”
她真是聪明,看到我每一个动作,我记得以前我对秀兰,也是这么的特别细心。
(啊!秀兰。)
我点了点头。
“你先走吧,我再坐一会儿。”她马上说。
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我说。
她很爽气,“没关系。我反正来了,多坐一阵。”坐在这里,有点什么特别的意思呢?
我不明白。
但是忽然之间,这个女孩子没了神秘感,我也没了好奇心,我想我明天是不会来了。
而且我想我还是告诉小丁关于她的事情。
我的心念转得很快。
如果她今天晚上不来就好了,今天晚上不来,我还可以对她有许多幻想。幻想,真是最美好的东西,她的出现使我回到了现实。
现实说:现在这么冷,还逗留在外边做什么。
于是我不客气的站起来,我说:“那我先走了。”
她好像也晓得我第二天不会再去的样子,抬头看着我。
她忽然说:“你是像詹,特别是你说‘我要走了’的时候。”
我只好再笑一笑,走了。
外头的空气真是冷,我每喷出一口气,都成了白雾。
我将围巾在脖子上多绕了几个圈,走到车子那里去。
我想起那个女孩子,她穿的衣裳可真的异常单薄。
我又想起,我还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我开动了车子,十分钟后回到家里,我拨了电话。
小丁在家里。
我把情形向他说了一遍,他简直跳了起来。
“什么?”他说:“你?你──”
“别唱京戏了。”
“你好!”
“没甚么,小丁,就是因为你生病了,才没告诉你,而且她──也没想像中的好。”
“胡说。”
“你听我说好不好?”
“你一点朋友道义都没有,你这个人,我瞧不起你─.”
“小丁,你会不会太言重了一点?”我问他。
“你怎么会这样对我?你跟她说了些甚么?”
“闲谈几句。”
“有没有约会她?”小丁问:“老实一点!”
“没有。小丁,她不是仙女,像她那样的女孩子,还真的很多,不相信,今天晚上你可以去与她多谈几句。”
“我一定去,我病死了也得去。”小丁说。
“别这么梁山伯作风好不好?”我笑了。
“你不能拿人家女孩子开玩笑。”他挂上了电话。
我摇了摇头,挂上了话筒。
早晓得他的反应这样强烈,我就不该把这事情告诉他了,我想。小丁究竟是我的朋友,何必小题大做。
但是我、心里却真是很想念那个不知道叫甚么名字的女孩子,她有一种很原始的味道,甚么都不懂,但是她有感情。
太典雅的女孩子有一个缺点,太理智的女孩子也有缺点,懂得太多的女人更是不妙,像她那样,应该可以满足男人的自大。
但是我不想那样对她,那样对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公平的,况且只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
她又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女孩子。我喜欢秀兰。受过教育,可以谈天,旨趣相同,但是她就是太理智了一点,使我难以应付,她跑了。
第二天,我到出版社去一趟,为稿费问题与老板吵了一场,结果是老板让了步。
我心情有点开朗,与老板吵架得到胜利,是值得庆祝的事情,我决定下午去喝杯啤酒。
我选定了一家酒吧,那种有点心的酒吧。时间也不太早了,约莫五点钟左右。座位上有几个水兵。
这种现象,都是我们看惯了的,我并不以为奇。
我叫了啤酒,但是当送啤酒的女侍出来时,我呆了。
“你.?”我问。
那个女侍穿短短的裙子,黑色的网袜,头发披在肩上,这不是她吗?
她也呆住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在这里做女侍,怪不得了。
但是做女侍又有什么不好,虽然裙子短一点,虽然工作时间怪了一点,她没有必要苦苦隐瞒。
“你……”她意外的问:“这是巧合吗?”
我点点头,“是的。”我说。
“我可以陪你坐一会儿,”她笑笑,“请我喝一杯。”
“好。”我爽快的说。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她问:“这地方不好。”
“没有什么不好的。”我说:“我顶喜欢这里,只是不常来上,今天忽然经过,进来喝一杯啤酒,这是相当出名的酒吧。”
“可是你是个作家。”
“别笑我好不好?”我说。
她意外的睁了眼睛,不明白我的话。
我也没有再加解释。
“露露!”那还有人叫她。
她摆摆手,表示不过去。
“你叫露露?”我问她。
“是的。”
“你原名叫什么?”我又问。
“露露好听,”她很稚气的说:“我喜欢这名字。”
我实在没话好说了,她觉得露露好听,我能再问吗?
但是我说过,与她在一起,很有优越感。而且,人只会觉得安全,因为她太容易对付。
我喝着啤酒。
“我老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她说:“你晚上会来吗?晚上我们换长裙子。”
这是她穿长裙的理由?她每天出现在咖啡店的时候,都穿一条长裙子。
我又想到了小丁,如果他晓得在这里可以找到他的梦里情人,不知道有什么感觉。
“为什么我总是偶然见到你?”她笑问。
她的脸被过浓的化妆糟蹋了,我看不清她真正的脸容。
“嗯?”她又问:“为什么?”
“啊,我也不晓得。”我说:“也许这地方实在很小。”
“我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朋友,我很开心。”她说。
“你──今年几岁?”我问,我是忍不住了。
“十八。”
“什么?”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十八。”她说:“我看起来比年纪大,是不是?”
“不,与你年纪一样,很小。”我告诉她。
我没有哄她,她说话实在像个小孩子。还是那种很爽直的小孩子。不知道会受人计算的小孩子。但是看上去,她的确是成熟的。
那样的打扮,那样的身裁,实在不容易。
我看了她一眼,又想起了小丁。
我承认当这个女孩子坐在咖啡座上,的确有几分神秘,但是现在看上去,是很赤裸裸的,过分暴露。
我一口喝完了啤酒。
“你会再来吗?”她问。
“有空的时候。”我说。
我从来不知道我会讲这种没有诚意的话。“你不介意吧?”她问:“我只是做这种工作。”她说话的待候,是这样的带歉意。
“没有,很好,”我说,“你不必这么想。”
她笑了笑,极其开心。
她送我出去。她说:“如果詹像你,就好了。”
我点点头。
离开了那个酒吧,我想起她问:“为什么老是会碰见我?”
那是很巧合的,这样的巧合,我不喜欢。
碰见她的应该是小丁,不是我。
因为我没有觉得特殊的高兴。
我回家,告诉母亲我加了稿费。
母亲问:“加了稿费有什么用?谁也不等你的钱用,你怎么不交一个女朋友?几时结婚。”我逃了出来。我想我不回家住的原因,实在是为了避母亲,不是父亲。
这世界上有两种母亲,一种恨不得儿子马上结婚,一种老是阻扰儿子的婚姻,像我这种没有利用价值的儿子,大概是适合早婚的。
回家我赶了两段稿子,觉得自己除了工作,简直没有娱乐,普通的朋友友不好意思去麻烦,相熟的朋友又少。我的天。
这年头谁都寂寞,可不是,真的得找一个女朋友。
我拿出信纸,写了三张纸,寄给秀兰。
她不可以算是我的女朋友了,但是最低限度,她可以是一个好朋友。
露露呢?
真想不到为了小丁,我会认识那样的一个女孩子。
不知道今天她还去不去那里喝咖啡。一个人。
露露实在不像做那种事情的人。
她而且还老说我像詹。
真是见鬼,詹是什么人呢?如果是她的男朋友,一定不会怎么高明。
不过她还是很纯真的。她对我说了很多话,觉得我了不起,十八岁的人还是像十八岁的人。
但是这样的女孩子,如果说可以做好朋友,实在异想天开,我从来没那样想过。
我有种怪怪的想法,这个女孩子,要是真把她当女朋友,不晓得会有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