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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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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不该那样想。

星期日。

这种天气,最好去找小丁到郊外去,小丁很有一套,他是个会玩的人,与他住一起是不错的,但是我没有去找他,自从那次见他大叫大嚷之后,我害怕了。

我有点怕他,所以星期日我另外找了几个朋友,大家到果园去兜了一个圈子,买了些东西。

回来的时候,在市区吃了一顿饭。

我不觉得怎么开心。

与普通朋友在一起,我可以迁就,虽然不是特别谈得来,但是人与人,总有点话可以说,但是我不会太开心。

话不投机是很难说得起劲的,与小丁在一起,情形好得多,甚至那个叫露露的女孩子在一起,也有味道一点。我一直有点无聊,想早点回家休息。

多年在家里工作,我忘了怎么对付自己不太喜欢的人。

一个人的圆滑大概是慢慢练出来的,我没有这种练的机会,渐渐变得像个孩子,爱不高兴就不高兴,任性得很。今天我也是不太高兴的。

回到家里,我往床上一躺。怎么朋友这么少,我想。

秀兰不知道怎样了。

秀兰是个独立的女孩子,她实在是自由活泼的。比起男孩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又是这样的能够适应环境,很会自得其乐,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如果会觉得寂寞,那才怪呢,怎么会想起我这样的傻瓜。

她是那种短头发,身型敏捷,像小男孩的那种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到什么地方去找。

我舒出一口气,将头枕着双臂,眼睛看着天花板。

真的到那儿去找。我想。

我跳起来。打电话给小丁。

不行了,非要他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不可,他这个人,办法很多,然后我哑然失笑我怎么怕寂寞会怕得像个女孩子?我不明白。

我又放下了电话。

没到一秒钟,电话铃响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每次有电话铃响,我总是想到:催稿。

除了催稿,不会有好事情了。我拿起听筒。

“喂?”小丁的声音。

我很开心。“小丁,怎么样?”今天我欢迎他。

但却有点低沉。“我找到她了。”他说。

“谁?”

“露露。”

“啊。”我应一声,小丁找到她了。

“她在酒吧做事,我有一个朋友认识她。”

“啊。”

“我找到她,她根本不晓得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

“啊。”

“你别老啊好不好?你说得对,她与我想像差太远了,但是我还是很喜欢她。她像一只野兽。”

“野兽。”我喃喃的说。

“她完全是没有开化的。你明白我的意思?难以想像现在的世界下还有这样不文明的人。”小丁说。

我笑了,“就算在酒吧做,也不至于如此吧?”

“不不,你不明白,这个女孩子,除了钱之外,不理会外界一切,她连报纸都不会看。”

“很多人不看报纸。”我说:“何必紧张。”

“假如这样的人再多一点,哀伤的应该是你,你要吃西北风了,你靠什么为生的?”

小丁问。

“你先别担心我好不好?”我问。

“我过来与你讲,有酒没有?”小丁说。

“有。”

“十分钟后到。”

我等地来。

我替小丁拿出酒杯,烫了酒,放在茶几上。

小丁这个人,是很守时,十分钟后便到了。

我开门给他。他叹着气进来,摇头摆脑。

“何必为一个那样的女孩子伤脑筋?”我问。

“她很可爱。每天晚上都在喝茶的时候对看她,已经习惯了。”小丁说:“我爱上了她。”

“别说笑话,你丁先生的女朋友太多了!”

“可是我从不认得像她那样原始的女人。”小丁笑。

“你怎么做了?”我招呼他坐下来。

“好酒。”小丁说:“我给了她钱,叫她陪我。”

“她陪了?”

“陪了。”

我很尴尬,有种说不出话的感觉。这真是很原始,凡是用钱买得到的东西,都原始。

我没想到小丁会用钱去买一个女人。

他是很吸引的一个男孩,不少女孩子喜欢他,怎么会搅到要用钱买那么糟?

我瞪着他。

“她陪了我三天,我问她可不可以不在酒吧做──”

“我的天,你胃口真好。”

“你听我说下去。她也答应了,每个月我得预支她一笔钱。她就陪我,像领薪水一样。”

“你觉得值?”

“值。我在她身上得到快活。”小了坦白的说。

“你很下流。小丁。”

“我承认。”小丁说,

“你当初见到她,没有这样想过吧?”我问:“当初你把她看得非常神圣不可侵犯。”

“是的,”他苦笑,“你说得对,她完全不是那回事。”

我冷冷的看了小丁一眼。

他晓得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知道,连这么简单的女人,他都不了解,小丁是很可怜的一个人。

隔了很久,他都没有说话。

我只好说:“你小心一点,别搅出大事情来。”

他点点头。

“要那样的一个女人干什么呢?”我问他。

“我寂寞。”小丁说。

“这么多寂寞的人,是从那里来的呢?”我问。

小丁哈哈笑起来。

他喝完了那瓶子酒。

那个叫露露的女孩子,终于成了他的情人。他喜欢她的样子,即使是原始的,他也可以忍受。我应该怎么说呢?恭喜他?祝他快活?

这一些都显得十分尴尬,小丁是我这么久的朋友了。这是他的事情,我不应该多管,过了几个月,当他玩腻之后,一切也都完了。小了喝完了酒,有点醉醉的,说要走了。

我放他走。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上车。大概事情完了吧?我告诉自己,不会有大问题了。

我只觉得奇怪,小丁有这么多的女朋友,结果却与这个女孩子混在一块儿了,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很怪的,谁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

小丁养这个女人,当然是养得起,只是我看不出其中的什么味道。

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情,就是出钱把一个女人买下来了,那样还有什么趣味。

而且一个甘心情愿给人家买的女人,总有点那个吧。但是小丁的想法,并不如此。

我只好希望他会从那个女人身上得到乐趣。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就几个星期,我在这样时间里做了不少事情。我没想到小丁会把露露带到我家来。

一日傍晚,我正在休息,看着桌子上完成了的稿件洋洋得意,门铃响了起来。

我的、心一跳,好像知道有不速之客来了。

我开了门。

门外站的正是小丁。

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也不太、心急我看着小丁,向他点点头。他身后跟着露露,我一眼就看见了,她今天好像没什么化妆,光着脸,有点风姿楚楚。或者我那样形容她是不对的,因为她脸上还带看几分稚气,见到我,她惊异极了。“怎么?”我说:“一点通知都没有,就这么的来了?请进来吧。”

露露指着我,“怎么?你们俩是认识的?”

“是,”我说:“你不知道?我们是老朋友了。”

“我真不知道。”露露看小丁一眼,再看着我。她的眼光是很复杂的。

我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比以前朴素了一点,但是神情是落寞的。

她打量了我住的地方几眼,她说:“家里布置得很好看。我没有想到一个单身男孩子的家会这么漂亮。”

“谢谢你。”我说。

小丁很沉默,他坐着抽烟,不出声。

露露掠了掠头发。她说:“我不知道今天到你家来,我没有打扮。”

她这样对我说话,我很尴尬,不知道怎么才好。我偷眼看小丁,小丁还是不出声。

我站起来,“给你们倒茶去。”我说。

转到厨房,我松了一口气。小丁真是,我皱着眉头想,这人好尴尬,怎么会带着露露上我这里来了?

叫我如何招呼他们呢?我一边烧水,一边烦恼。

小丁却走进来了,我白他一眼。

他苦笑。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不出声。

“怎么了你?有问题了是不是?”我问他。

他终于开口了。“是的,你猜得一点都不错。她不肯离开我,怎么办?”

我顿时厌恶起来,“那你把她带到我这里来有什么用?我又没有办法对付她这种女人,快把她带走。”

“她让我给她一笔款子,不然就去告诉我父亲。当然,我可以把钱付给她,其实我也并不怕我父亲,但是我自问对她不错,真是……”

“你与她讲这些,神经病了,喝完这杯茶与她走罢。”

“还有一件事你不晓得,”小丁神色怪异,“她喜欢你。”

“胡说!”

我放下了茶杯,瞪看他。

“一点也不胡说,她常提起你,她不知道我认识你。”

我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小丁,别开玩笑了好不好,听我的话,喝完茶把这个女人带走。别再来烦我,我已经够烦了。

小丁忽然笑了起来,“我晓得你不会相信,我明天去把那笔钱给她,算了。

“那是一个聪明的决定。”我告诉他。

我端起茶杯出客厅,小丁跟在我身后。

“请喝茶。”我对露露说。

她看我一眼。这个女孩子,才十八岁,怎么对男人就如此的不老实?我不明白。

十八岁的女孩子,应该在念书,应该听父母的话,应该什么都不懂的。

她就有这个本事,我佩服她。

我怕这样的女人,小丁吃不消,我当然也吃不消。

然后我想到,小丁是个很有办法的人,也许他不是没办法对付她,而是不想对付她。

一男一女在一起,对我来说,最主要的是感情。

没有感情,男女在一起,不论怎么样,是恶心的。

对于小丁这次带她来,我觉得反感。

老实说,我实在不高兴,我想小丁是个聪明人,他应该看得出来,我们三个人都很沉默。

“怎么样,你会高兴了吧?”小丁问露露,我告诉过你,我什么人都认得。”

露露看我,她说:“你怎不来找我?”

我窘得很。

“你说你会来看我的。你答应的。”她问得很纯真。

她真是会做戏,好可怕,在我面前,装得那么好。

“我说有空才来,可是我最近很忙。”我停了一停,“而且小丁说你没有在那边做了。”

“你一直晓得我与他的事?”她问。

“是”我说。

她脸上出现了悔恨的神情来。“噢。”她低下头。

这两个人来得怪,说的话也怪,我心里纳罕。

“有什么事没有?,”我忍不住问。

“没有了。”小丁站起来,“我们走了。”

我低声跟小丁说:“小心一点。”

“谢谢你。”他苦笑。

他们走了以后,我老觉得小丁有问题,他把她带来,是什么意思呢?

他与我做朋友,也已经很久了,我晓得小丁这人,他不会怎么样的。也许他把钱付给露露,就天下一太平了。

什么人都去喝咖啡,但是喝得像小丁这么烦的,真是少有。我也不是没有劝过他,他总是不信。好端端的女孩子,跑到咖啡店去一个人坐着干什么?

一直到第二天,我很想去找小丁,问一下他事情到底怎么了,但是我忍住没那样做,这到底是他自己的事,我不便管那么多。

可是他我还没见到,露露居然登门来访。

我起来没多久,她便来了。

我吓一跳,我还穿着睡衣呢,实在吃惊不过。

“你等一等,”我说:“我披件晨褛。”

我替她开门。

“小了呢?”我问她,“你一个人?”

“是的。”她说。

“来找我有什么事?”

她嚅嚅的说:“我能进来吗?”

“自然,”我说:“不要客气,进来好了。”

她进来,我叫她坐下。我冷眼看着她,对她这种女人,非得步步为营不可。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她忽然说。

找不好意思了,“是甚么事?”

“你答应来看我,可是你没来过,我一直等你,我没问你的地址,因为我相信你。”

她说。

我坐在她对面。

“我没有空,”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发觉我的声音降低了。

“你不喜欢我!”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我问:“我应该喜欢你吗?我没有想过那个问题。”

“可是……”她低下了头。“我知道你看我不起。”

“小了呢?”我问她。

“他今天早上给了我钱,走了。”她说。

“你对他很坏。”

“我从来没说过我会对他好。他是我客人。”

“你常做这种生意?”

“我除了这个,不会赚钱。”她说。

“也许跟你说是多余的,”我说:“这世界上有许多正常赚钱的方法。”我看着她的表情。

“可是我有一家人要养,我不得不这样。”她说。

“一家人?”我问:“你父母呢?他们干甚么?”

她笑了,“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吗?”她问。

“你说来听听。”

“一家人,爸妈兄弟姐妹,都靠我,最小的妹妹,才五岁。”她说:“没有我赚钱,他们怎么样?”

“五岁,干吗要生那么多?”我异样的问。

“他们喜欢生。”她答,声音很柔和。

“太无知了!”我摇头,“我的天!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养他们,这成了习惯,他们要吃饭。”

“你这样年轻。”我说:“怎么可以呢?”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她忽然说。

我不好意思了,“是甚么事?”

“你答应来看我,可是你没来过,我一直等你,我没问你的地址,因为我相信你。”

她说。

我坐在她对面。

“我没有空,”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发觉我的声音降低了。

“你不喜欢我!”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我问:“我应该喜欢你吗?我没有想过那个问题。”

“可是……”她低下了头。“我知道你看我不起。”

“小丁呢?”我问她。

“他今天早上给了我钱,走了。”她说。

“你对他很坏。”

“我从来没说过我会对他好。他是我客人。”

“你常做这种生意?”

“我除了这个,不会赚钱。”她说。

“也许跟你说是多余的,”我说:“这世界上有许多正常赚钱的方法。”我看着她的表情。

“可是我有一家人要养,我不得不这样。”她说。

“一家人?”我问:“你父母呢?他们干甚么?”

她笑了,“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吗?”她问。

“你说来听听。”

“一家人,爸妈兄弟姐妹,都靠我,最小的妹妹,才五岁。一她说:“没有我赚钱,他们怎么样?”

“五岁,干吗要生那么多?”我异样的问。

“他们喜欢生。”她答,声音很柔和。

“太无知了!”我摇头,“我的天!”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养他们,这成了习惯,他们要吃饭。”

“你这样年轻。”我说:“怎么可以呢?”

“年轻?”她问:“我出来做事,已经有五年了,当初离开家里,才十三岁。”她低下了头。

我听得呆住了,我不是天真的人,但是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我只听说过,没有遇见过,现在忽然之间听见这种话,我呆住了。

“我告诉过你,我没有念过书,我不认得字。我不晓得其他赚钱的方法。他们说我长得漂亮,可以做这种工作,我知道是很羞耻的,可是我们得吃饭。”露露说。

她的声音很低,很平静,好像在说人家的事,她大概对这种生活实在是麻木了,麻木得根本无所谓了。这真是令人可怕的。她没有羞耻感的。

“为什么来找我?”我问:“来告诉我这些?”

“我不晓得,我想你会明白。”她笑了一笑。

很多时间,她垂着双眼,我喜欢她那样。

她的眼睛一垂下来,与平常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在咖啡室里─她就是那种神情,吸引了我,也吸引了小丁。她说的这些话,使我心软。

我听了难过。她是个值得同情的女孩子。

小丁曾经说过,她是很原始的,她只要钱。

这是她要钱来吃饭,人活下去得吃饭,她没错。

错的是她父母,还是她的选择?我很沉闷。

“要喝点什么?”我问:“要不要点心?”

“我不要。”她摇摇头,“我只是来看看你。”

“我没有什么好看。”我告诉她,“你该知道。”

“你有女朋友吗?”她抬起头问:“有没有?”

她的脸有点苍白,也许是平时化妆太浓了。

“你问过这问题,我也回答过你。”我说。

“你说你没有女朋友。”她说:“我记得。”

“我没有说谎。”我说:“我的确没有女朋友。”

“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好女孩子。”她笑了。

她笑的时候,很是好看,她有雪白的牙齿。

“你身体好吗?”我问:“假如你脸色好一点,你会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

她又笑了,那种笑,是很无可奈何的。

“你平常很好看。但是见了人,你是完全不同的,为什么?”我问她,“是不是怕见人?”

她看着窗口,慢慢的说:“很久没有人说我好看了。詹说过。”她又一次的提到了詹。

“他是你的男朋友?”我抬起头来问她。

“是的。”她点点头,耳根红了。那种神情,是很正常的。任何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听到人家说起她的男朋友,都应该会有那种表情。

我喜欢这样的女孩子的。

奇怪的是,我开门给她的时候,还充满了戒心,可是她一坐下来,我觉得她没有错。

我隔了一回才说:“我那个朋友小丁,他很喜欢你。”

“没有,他不懂喜欢人。”露露低着头,闷闷的说。

“但是他确实喜欢你。”我想为小丁说几句话。

她柔柔的说:“我们别说他,好不好?”

我点点头。她大概觉得小丁俗气。忽然之间,我变得同情起她来了。我发觉小丁根本没有看见过实在的她。

“你的真名字叫什么?露露是在酒吧的名字吧?”

“是。我本来姓桂。”她说:“我喜欢叫露露。”

“为什么?露露不是好名字。”我笑了。

“我没有名字。”她硬不肯说:“叫我露露好了。”

“怎么会没有名字?叫小狗小猫,也好听。”

“我喜欢叫露露。”她看着我,有点不开心。

“真没办法。”

“我看得出你现在没有那么讨厌我了。”她说。

她感觉很敏锐,有点像野兽。

“我希望你可以好好的工作,”我说:“不要再跟男人在一起混,那样对你自己没有好处。作为一个朋友,我那样劝你。”

“你与詹很像。”她说。

“他现在在哪里呢?他是个很好的朋友。”

“他离开我了。”她笑说。

“你认识他很久了?”

“他走了都两年了。”她说:“他是个好人。”

“说说他看。”我说。

“詹住在我们隔壁,他家也穷,可是他们兄弟俩争气。后来我出去做酒吧。他生气了。他叫我与他一块走。但是我不可以,他一个人走了,听说现在很好。”

“为什么不跟他走呢?”我问她,“他人很好。”

“我知道,就是因为他人好,所以我没跟他去。”

“你放不下家里?”我清了一猜,问她。

“不,我很坏,我配不上他,像你与詹这样的男人,应该有很好的女朋友。”她说。

忽然之间,我感动了,她实在还保持着纯真。她站起来,“我回酒吧去了,今天开始,我又开工了。”

“是原来那家吗?”我问她。

“是的。”她答。我点点头。

她站在门外,看了我很久,她说:“我希望我可以来这里找你说话。可是我知道你会讨厌。”

我很想冲口而出的叫她不妨常常来,但是我始终对她有点顾忌,我忍住了。

她低下头,走了。

露露开始常常来找我,我对她的探访,并不表示讨厌,这是很奇怪的事。我应该对她说:对不起,我工作忙,我不欢迎你。

但是我并没有那样做,她的来,并没有妨碍我,她有时候坐在我身边很久,不发一声。有时候在厨房里弄东西给我吃。她居然会煮食物,使我惊异,而且煮得可口。

我们的关系,很是奇妙,我并不当她是一个女人,对我来说,她比较像一个小孩子,只要不骚扰我,我没有理由赶她走。

她在我处,渐渐回复了一个小女孩应该有的纯真。

她抹去了指甲上的银色,眼睛也不画了,头发洗得很干净,衣服穿得很整齐。

我的客厅,阳光很好,她在下午,喜欢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看报纸。

起初她只是看一些明星的闲事,很觉有趣。有许多事她不晓得,问长问短,常看我的眼色,我马上告诉她不要紧,她实在并不讨厌。

有一次我喝完了茶,听见她在念国际新闻。她背着我,一个一个字的念,大部分可以认得出来,很不错了。

我有一点感动,她有上进心,我知道。

她几乎隔一天就来,很少说话,很少吵我,她只想看看我,她说。

有我存在,她说:“她很高兴。”

她有许久时间,没有再谈到那个詹。

我问她是否还在酒吧中做,她说是。生意照旧是不错。她告诉我本地客人很多。

我笑了一笑。

写完了东西,我可以与她聊十几分钟。她老在我吃饭的时候去上班,我很少有与她一起吃东西的机会。

我问她:“酒吧的客人那么讨厌,干吗不换一个工作?”

她想了很久。“酒吧的客人?我觉得他们不讨厌。”

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们很坦白,来酒吧看女人,找女人出去。他们不假。”露露说。

我有点惭愧,她竟说得是那么对,到酒吧去的人,至少都是赤裸裸的真实,不戴假面具的。

“对不对?”露露对自己说的话没有太大的信心,随即又加问了一句。

“对。”我说。“只不过混在那种地方,没好处。”

她笑笑,笑得很坦然。“我没有本事啊。”

我点点头。

她洗干净的脸是好看的。鼻子有点短,圆圆的眼睛。她在一般人的眼睛中,是很沦落的,但是我却不觉得这样,真是奇怪。

我看到她真实的一面,她真实的一面很可爱。

“昨天有一个外国人喜欢我,我赚了美金。”她说:“他说下次来,他还来找我。我不怎么相信。”她又笑。

她那种说话的神情,完全像在讲另外一个人,与她自己无关似的。

“你做的那间酒吧,好像很正派,白天还有点心吃,怎么也这样子?”

“都是一样,”她说:“我们那一家,全区是第一流的。”露露告诉我。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骄傲,那种感觉,使我想起一个小学生,为自己的学校骄傲。

她真是不可药救的原始,小丁说得对。

她停了一停,又说:“阿丁也来过。”

“啊,他?”我一呆。“是。”她说:“他带我出去了。”

“他也是另外一个客人,不是吗?”露露说:“只要是客人就行了,我要赚钱。”

露露说的话,都有一些很基本的道理,使人无法辩驳。她连自卑感都很少展露。当然很久之前,她不肯告诉她在酒吧做待女,她说自己是唱歌的。

这些都是很天真的掩饰。

“他好吧?小丁。”

“好,他说他会再来找我。”

我点点头。

“你是我朋友,对不对?”她忽然问我,问得有点提、心吊胆。

“当然。”我说。

她靠在椅子上舒了一口气。

我笑了。

“唉呀,时间到了,我得去啦。”她说。

我问她,“要我来看你?”

“什么?到酒吧去?不不,不要。”

“为什么?你不是老叫我去吗?”我问。

“不,现在不了,现在你是我的朋友”“

“那太好了!”我大笑。

“你很好看,”露露认真的说.!一而且学问很好,你的太太,一定是个很美丽贤淑的人。”

“谢谢你。”我说:“这话你已经说过的了,不是吗?”

她也微笑。“我去了。”

“好,你去吧,明天再来。”

她很开心的去了。

我为她关上门,觉得很怪。

我从未想到,我会交上一个她那样的朋友,而且我与露露之间,的确非常有友情。我在她身上,不要求什么,她也不要求我什么。

就这样说说笑笑,谈谈天,纯友谊,不掺杂。

一个书生同一个酒吧女,竟然做起朋友来。

也许一个非常非常敏感以及有着复杂思维的人,只有碰到像赤子的她,才能完全放松。

我就是喜欢她给我那样的感觉。

干文艺工作的人,心中如有八股,便不能畅所欲言,伸展想像,所以,我愿意与露露无边无际的谈各种问题。

明天,后天,大后天。

我等她,她没有来。

多想去找她。

我按住了自己。

幸亏第四天她来了,我见到她,松了一口气。

“你没事吗?”我问她:“干吗几天没来?”

她伸手臂给我看,右臂上差不多全是瘀青,又侧过了头,我发觉她眼上的黑圈还没有消失。

“有人打你?”

“是。”她颓丧的坐下来,“刚刚好了没多久。前两天满身伤痕,见不得人。”

“谁干的?”我问:“你应该报警。”

“报警?”她苦笑:“算了,我们的话,有谁相信。”

“那你就这样算了?是怎么回事?你说来听听。”

“小丁。”她握紧了拳头,“是小丁做的。”

“什么?”我跳起来,“他?可是他这个人……”

我想说小丁不会这样做,但是这样说,无异是否认了露露的话,我忍住了。

露露说:“那天我离开这里,去酒吧上工,便看见他坐在那里,好像已经喝了几杯,他拉住我骂我,我不出声,结果……结果他约我出去。”

“你去了?”我问:“是不是?所以他把你打一顿?”

露露点头。

“你不该去的,有时候你性命要紧,是不是?你得当心自己。”牧说:“至于小丁,我会去找他的。”

“算了。”她说。

“为什么呢?、”

“他是一时气愤,我知道的,他犯不着打我,出了事,他一样要吃官司,多划不来。”

“你倒很明白,可是他这样子,总不能放过他,我警告他几句也是了。喝醉酒打女人,闹出人命怎么办呢?”

“他打不死我。”露露笑道。

“你还笑呢。”我怪她。

“我想过了,我不再回酒吧工作了。”

“那是很好的事。”

“可是生活……”

“你家人总有办法的。”我说:“我并不同情他们。”

“我想暂时休息一下。我实在很疲倦了。”

“你看了医生?”我问,“有没有去过?”

“看了,花了好些钱,”她说:“我正想提这件事。”

“可是小丁常找你,那天怎么会与你打起来?”

“我不想说了。”

我笑笑,“不想说就算了。随便你吧。”

但是隔了一会儿,她忽然跳起来,“我说你比他好。他说我欺骗了你。”

“欺骗?”

“他便说我与你搭上了。”露露哭了起来。

“搭上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没说我们是朋友?”

“他这种人,怎么会相信,他下流极了。”她说。“所以我索性承认了。”

我想了一会儿,“露露,你为什么要到我这儿来?”

“我喜欢来这里,假如你不讨厌我来,我希望可以常来。”

“就是这样?”我问。

“是的。”她问:“你有什么怀疑,你以为我有企图?”

“露露,我觉得以后,你还是少来的好。”我说。

“为什么?”她问,哭得很厉害。我老实的说:“我不是喜欢撒谎的人。你给我添增了麻烦,我不喜欢这样的朋友。”

“可是我实在是逼不得已。”她哭诉,“他,他一定要我说,我只好说了。”

“露露,有很多事情你是不会明白的,”我皱上眉头,“你不能为了自己,随便捏造一些话来说,牵涉到我身上,我不愿意这样。”

我心中暗叫倒霉。这个女人,终于给我添增麻烦了,以前我曾经劝告过小丁,现在自己却也遭遇到同样的事情,我苦笑了一下。

她呆住了,“我……”她说不出话来。

我暗觉自己的荒谬,怎么会容她每天到我这里来的?

忽然之间露露笑了。

她低声说:“我明白了。我就是那样的女人,谁也不愿意为我担干系,我没有资格来要求什么。”

我不高兴,“你怎可以将责任推在别人身上?难道我没有视你如朋友?”我说。

“对不起,我说错了。”她又解释,“我──”

“露露,你不可以这样任性,我觉得你先回家吧,我要把小丁去找来谈一谈。”

“你想我走?”她看着我,双眼无神。

“不是!”我急得摊开了手,“我要去找小丁来,你明白吗?假如你不愿意离开,我们可以当面对质一下。”

“我只不过说了一句话而已。”她重复着。

“一句话也好,都不可以随便说。”我告诉她。

我拿起了电话,拨了号码。

来接听的正是小丁。

“你好,小丁。”我说:“我有话说,你来一来好吗?”

“甚么事?”他嘻皮笑脸的问。

“你大概也猜得到。”我沉住了气说。

“为那个女人?”他问:“不值得。”

“你别管,来了再说,我不会宰了你的。”

“当然,我们是多久的朋友了。”他笑起来。

我挂上了电话,露露呆呆的坐在椅子上。

我对她的气忽然消了一大半,她毕竟是甚么合不懂的一个人,我怎么可以与她计较。

“你累了,到我房间去休息一下。”

地抬起头来,神色有点茫然,她缓缓的站起来。

“去躺一会儿吧,到我的房间去。”我说。

我看着她走进房去,叹了一口气,怎么会与这样一个女孩子发生关系的?

我在等小丁来,心里非常焦急,我有种感觉,我与他都是在一只船里的,我们两人都想像太丰富,以致认得了这样的一个女人。

我的天。门铃响了起来,我奔过去开门。

小丁还有一个好处,他不会害我久等,每次都来得怏,除非他人不在。

我开了门,他站在门口,向我摊手。

他说:“为什么每次都要求我上你家?干吗你自己不来找我?嗯,我真不明白,唉,你女朋友呢?”

“什么女朋友?”我问。

“露露。”

“你……”

“她不是你女朋友吗?”他哈哈的笑起来。

“你误会了,我与她没有任何关系,这一点你是相信的,对不对?”我急急的说。

小丁笑了,“何必对我解释?看样子你比我更看她不起,我还不介意与她在一起,你却已经急成这样子了。”

“不要歪曲事责,小丁。”我气愤的说。

“我有错吗?你自己想一想。”他又笑了起来。

我低下头。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心底下想,难道我真有几分不屑?

“你根本对露露这种女人不屑。”小丁说:“但是你又不肯吐露出来。”

“也许是的。但是露露,她也有她的好处。”

“你以怜悯式的感情对她,算得什么。”小丁说,“你不会有兴趣去发掘她的好处的,你也不会稀罕。”

忽然之间,小丁把整件事情看得那么透彻,使我觉得他所说的,全是真的。

“这样的女人,”小丁说:“还值得争论嘛?”

“可是你也不应该打她了。”我告诉他,“这么做你是犯法的。”

小丁哈哈的笑起来,“犯法?她怎么告诉你?她有没有说她偷我的钱?被我发觉了揍一顿!”

“什么?”我看了看房间。“你说什么。”

“你这傻瓜,又给她骗了。你以为我会为她呷醋?”小丁哈哈的笑起来,“你自己问她去!”

我真的呆住了。她骗我?我想到她吞吞吐吐的情形。

“傻瓜,你少教训我吧,”小丁说:“自己当心点。”

我有数了,我告诉自己,这世界上,简直不能相信任何人。不要说是像露露这种女人。

但是我还是不相信。“她在我这里,却是这么的乖,她几乎不像她原来的那个人了。”

我说。

“很可惜,是不是?”小丁问:“是的,她装得很好。”!

“你不要说假话,”我说:“请不要冤枉她。”

“我自己被她骗过,你如果不相信,随时随地可以把她叫来问问,如果她不承认,我叫她到警局去。”

“不必了,她就在我房间。”我低声的说。

“什么?”小丁大吃一惊,“你这回惨了,上次我给她榨了一笔钱,你知道的了!”

“简直不能置信,有时候那么天真的女孩子,会为了钱干任何事情。”我说。

“老兄,天真的是你!”

我低下头,“你走吧,小丁,待我来问她。”

“不用问了,准备钱吧,否则总是麻烦,不是说怕她,与她纠缠在一起,自己名声,总是不妥。”

“你走吧。”

“当心!”他又笑。

我没好气的站起来送客。

“喂,傻瓜,这一次我可真的找到一个女孩子了,她每天去打网球的,刚巧叫我碰上了,一谈之下……”

“我不要听!”

“你非听不可,原来呀,那个女孩子,也是看你小说的忠实读者。”

“是嘛,”我冷冷的问。

他耸耸肩,“看来你总是比较抢镜的,到底是作家。”

“走吧。”我拉开了门。

“你生气了。”他不再笑了。

“是的。”

“气我?”他问:“我们还是好朋友,有空找我。”

“不是气你,是气整个世界。”我重重的叹一口气。

“那个网球女健将,我一定要介绍你认识!”小丁又开始调皮,“你会喜欢她的。”

“小丁,把她带远一点,越远越好,谢谢你!”

我大力的推他出去,“碰”地关上了门。

等我转身时,露露已经站在我背后了。

我缓缓的走去,看牢她。她不出声。

我看了她很久,她垂看头,我看不出她与刚才有什么不同。她不发一声,显然是承认了小丁的话。

“你刚才全听见了?”我问。她点头。

“为什么骗人?为什么骗小丁,为什么骗我?”

“我没有骗你。”地忽然抬起头。

“没有骗?为什么你没说你偷他的钱?”

“我不想你知道。”她退后了几步,哭了。

“为什么?、”

“我不想你晓得我做坏事。”她嚷:“我不想。”

我的声音沉了下来,“既然知道是坏事,为什么做?”

“不要问我!”她尖叫,于要问我。”

“当然谁也没权问你,你离开这里吧。”

“我没有办法改变自己,”她说:“我试过,可是我每次失败,只有到你家来的时候,我心里才是舒服的,但是现在也不能够了。”

“没有要改改不过的事,露露,你的劣根性已经到无法改变的地步了。”

“是的。”她说:“我已经没得救了,自从詹离开我那天之后,找就是没救了。”

“什么詹,你不要把他来当幌子了!”我说:“谁都像詹,这是你博取同情的一贯法子?”

她张了张嘴,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我看着她,摇摇头。“你以后也不必来了。”

她还是不说什么,只是看看我。她的眼神,是很单纯的,但是我实在不敢相信她。

“你走吧。”我说。

“以后我不来了。”她说。“不来了。”

我开门给她。“你不会问我要钱吧?”我问。

这句话一出口,我马上后悔了。她瞪着眼睛看我,那种神色,像一只受伤的动物,甚至有点怨毒。

她说:“即使我骗全世界的人,我也没有骗你,你是知道的。你说了很多好听的话,但是现在你不要我来了,你讨厌我,我知道,你借这个法子把我赶走。”

“你说什么?”我跳起来。

“你晓得的,你晓得我说什么!”她走了。

她走得很决绝,一点都没有要逗留的意思。

她走了之后,我有点难过。她不是没有可取的地方,但是正如小丁所说,谁有空去看她的好处呢?

窗下的一张椅子,是她坐过的地方。

对于那样的一个女孩子,谁也不会去想她。那岂不是太浪费时间,太荒谬了吗?

我没有空去研究谁是詹。小丁也不会。

我没有心思去分析每一句话,哪一句真,哪一句假。

她不值得那样做,这社会像她那种女孩子实在太多了。也许她的妹妹,就像她。

我与小丁不过是偶然遇到一个而已。

也许她还有得救,也许没有,但是她是不值得医治的,我知道。

随她去吧。我的确是趁这个机会把小丁与她都轰走了。

日子过得很快。一天又一天。

她的确是没有再来过,使我觉得放心。

我很快的忘记了这件事。

小了呢,他还是老样子,有时候来找我,带着她的女朋友。

他的朋友,从来不经人家介绍,都是用千奇百怪的方式结识回来的。

差点忘了提──

秀兰就要回来了,她写了一封长信给我。她说她还没有固定男朋友,还没有结婚,如果我愿意的话,下星期可以到机场去接她。

我答应下来。我是用电报答覆她的。

当秀兰回来以后,我不再寂寞,也不会再跟小丁去混东混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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