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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骄傲(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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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不肯放过我,“笑什么?你在做什么?”她探头过来,“哟!写什么?‘如何解决英国经济缺点’?这么大的题目,如果答得出,你可以做首相去了。www.mengyuanshucheng.com”

我伸个懒腰,“可不是?从此可见教授的糊涂,老实说,这间学校,我觉得顶幼稚,不过是混张文凭而已。”

“啊,你有这种想法?”玫瑰问,“我不知道,我觉得学校蛮好的,只是我不用功,把时间浪费掉了。”

“你这么想就好,不满现实,做人不会开心,像我就觉得课程越来越无聊,巴不得到外国去跑一跑,看看那里的学校怎么样。”

“也不过是一样罢了,”她笑,“不过远,看不清楚,看不清楚的东西都是好的,是不是?”

“并不见得,”我说:“我把你看得清清楚楚,但你还是好的,“我一点开玩笑的成份也没有。”

“我有什么好?”她低下了头,“这么讲,我很难过。”

“好有很多种,你是好的。”我说:“将来你会明白。”

“好?”她笑了。

这是我真正与她在一起,单独的在一起。

妈妈拿了点心,茶进来,招呼我们,玫瑰只微笑,也没多吃,她永远有她自己的一套,像个野人一样,我不太明白她,但是看妈妈的面孔,妈妈似乎对她印象不错。

这个当儿,她坐在我椅子的扶手上,看了上去,她真像我女朋友一样,难怪妈妈误会。

她在我房间里坐了一个下午,我什么都没做,只用笔在纸上画来画去,陪她闲聊,但是时间没有浪费。

她走了以后,妈妈问:“她叫什么名字?”

“玫瑰。”

“很好的名字。”妈妈说:“长也长得好。”她又补了一句。

“妈妈,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同学。”

“自然先是同学啦,有谁说她马上就做你女朋友?”她还是不相信。

母亲们永远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第二天上学,玫瑰穿了一件墨绿织锦缎的棉袄,闪着金丝岁寒三友的图案,这棉袄倒也罢了,那颜色衬着她的皮肤,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美,到这个时候,连女同学都说:“玫瑰穿中式衣服倒过得去,西装在她身上妖里妖气的。”女孩子肯说另外一个女孩子“过得去”,那是大事,太了不起的事。

放学她等我。

“到你家去做功课。”她说。

“为什么?”我诧异的问。

“你家气氛好,好象有神帮忙似的,做得一定特别快。”

“笑话了。”我笑说。

“我可以来吗?”她问。

“当然,来好了。你不回家换件衣服?”

“是要回去一次。你不相信,自从那次之后,我很少放学不回家,叫他们担心,也真是罪过,你不知道,我现在听话得很呢。”她有点洋洋自得。

我说:“很应该这样。”

她跟在我身后,不响。我倒有点奇怪,平时她早就嫌我噜苏了,今天却没有,为什么?我看了她一眼。

她说:“你不知道,自从那天警察来过之后,左右邻居都知道了,那个阿飞想必也知道了,故此以后竟没有再出现过,多亏了你。”

“这倒是好,那个阿飞,我最担心。”

“到后来,我倒不怕他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什么都不怕,也不好。”我说。

她横过来一眼,“我有什么叫你满意的没有?”这句话说得大有下文,我没有接下去。

从此玫瑰天天来“做功课”,也的确是做一点功课,然而连家信都在我那里写,每天两个钟头才走,多余的时间就看闲书,她倒是有兴趣,什么都看。

她拿起了聊斋,被我一手拍落,“你看不懂的。”

“看也不给我看,怎么晓得我看不懂?”

我无可奈何的说:“即使要看,也等暑假再说,现在你哪来的空?”

“反正我闲着,我要看!”

“好好好!你去看,看完了说说心得。”我取笑她。

她瞪了我一眼,不响,带了那本书回家。从此我也忘了,我当然不知道她在看,也不相信她会看。谁知道她就是凭书后的一点注解,好好的看了起来,过了一个星期,她居然解释了一篇给我听,解释得很不错,我惊异她的聪明,既然来了这么一趟,我也就尽量都教给她,她对课程没兴趣,就教她别的好了。我每天晚上都跟她读篇聊斋。

过了没多久,德明问我:“人家都说玫瑰反过来在追求你,有没有这事?”他的脸色既紧张又好奇。

“废话!”我笑,“叫玫瑰追求人?有可能吗?”

“都这么说呢!”他间:“那么玫瑰每天上你家干么?”

“做功课。”我说。

“啊。”德明看了我一眼,“是,快考试了。”

这就绪了众人的嘴,到几时玫瑰才可以有点自由呢?就不过为了她长得比别人略好点,就什么都不放过她,看样子她也留不了多久。

德明问:“玫瑰与你,有可能吗?我看你们性格也太不像了。”

我说:“怎么会有可能呢,你们说笑也不该说到这种地步,我是真正的关心她,她也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可以说几句话,你们就别造谣生事了。”

“你是她唯一的朋友?我们都成了什么了?”德明问。

“你们都对她有企图的,好的时候狗吃屁似的跟着她,尝不到甜头,就恨不得杀了她宰了她,这算朋友?”我笑:“扪心自问去!”

德明叹息道:“好好,真正都叫你骂在里头了。”

我那个房间,倒真的成了玫瑰修心养性的地方了。

她静了下来,几个星期没有一个约会,就是看书写字的过日子。闲时她很起劲,拿了我的笔墨纸砚来开玩笑,在纸上写一下午的字,没个像样子,就是划她的符,总算名字是写出来,还扬着叫我看。

功课她不做,她说:“反正就回去了,忙什么?”

她是难得的,说不做是真不做,神仙菩萨也说不服她。任凭多宝贵的东西,说放弃了,她是真的不稀罕,并不是一时逞强,不过是空口说说,后来又回来了,她不怜惜的。我看着她深觉她稚气纯真,再有价值的东西如果不称她的心,她也就算了。

别人做人总有个目的,或好好吃几年书,或嫁个好的人,她一点打算也没有,活到哪里是哪里,乱碰乱撮。如今年纪还小,有大人照顾着,如果有一天她父母有什么事,那个时候。她恐怕会吃亏。

看了一半的聊斋,她又来拿红楼梦。

我劝她,“你每天都耽误在这种书上了,这种书你什么时候看不得?你偏偏轧在这当儿看?快到图书馆去借了两年的考试卷子来,我与你把功课温习温习。”

她偏着嘴笑了一笑,被她一笑,我觉得自己是一等一的俗物了,非常不舒服,也只好随她去了。

她也很有心得,拿了书本说:“你看,这里说得清清楚楚的:‘也不过是三载五载,就各人干各人的去了……’就譬如我与你,大家见了面,做了朋友,然而也不过几年,大家就各散东西了,最可怕的就是各人做各人的事,并不觉得遗憾,也没有思念——将来你会想我嘛?”

忽然来这么一个问题,倒也叫我难答。

我想了一想,说;“各人自然要干各人的事——不然怎么活下去,当然你走了之后,我们还是照样的吃喝,不过无论怎样,我是会常常想起你的,想起很久。”

她笑了,笑得很开心。

我想她有什么用呢?她就是没想到这一样。

其它同学还是到处传玫瑰追求我,德明说我骗了他,什么都不与他说,就跟我疏远了。他是一个十分不通的人物,凭什么我要事事对他说?这年头,也有儿子做了什么,父母还不晓得的,也有丈夫在外莫名其妙,妻子尚自以为幸福的,我也懒得理他。

玫瑰不会追求任何人的,我说过,我也没有说错。

她不过在我这里找到了一点点的安全感,使耽了下来。

我是唯一不对她虎视眈眈的人。我有时候也陪她去看一场电影,她也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给人看见了,又说:“玫瑰的骄傲再也没有了,倒看不出伟有这一手,等了这么些日子,到底被他熬出头来了,吃点苦也值得。”其实老天,玫瑰把头靠在我肩膊上,不过是把我当椅子扶手,我是真正的有苦说不出。她像个小孩子,一边看电影,一边就吃花生巧克力,心里一点邪念也没有,谁要是想歪了,也都是花不迷人人自迷,又怪得了谁。

况且她心里一直不舒服,脸上笑得多开心,胸口里还是怀着她的过去——不多,也够她想的。到底恋爱过了,又吵开了,也死了这条心,她是糊里糊涂的爱上了一个人,又不得所终,人家一直把她当个孩子,又结了婚,她这一股怨气,大得很,一年半载还消不掉。

有时候她笑道:“也不十分难过,只是一直认为将来学好了功课,回去一边可以诉苦,一边可以炫耀,如今诉苦与炫耀的对象都没有了,就茫茫然不知所终,很是……意外。”

她越是笑,我也很难过,除了听之外,也没有办法。对她来说,我不过是一个听众,好的听众。然而观众也做不长了,我没想到这一点,还很得意。

有一天放学,她说吃了晚饭来,我到了家才洗澡呢,她就来敲门,万分火急的。妈妈替她开了门,笑着请她坐下,就来叫我。

我湿着头发,披了睡袍,只见她坐在客厅里,低着头,手上拿着一张纸,脸上的气色又不比以前了。

“怎么了?”我一见她就知道有事情不对了。

她把那张纸递过来,是一封电报,虽然说是电报,但是却像信一样长。我接过了,“什么重要事?”我问。

“没有什么重要。他们打过几次电话来,我不在家,又没有写信,故此就打了电报来。”

我看电报,上面先是责备她不乖,后来说她父亲想念她,叫她回去。我看到“回去”两字,像头上着了一下焦雷似的,呆住在那里。

她低声说:“我也这么想,天无绝人之路,我正半天吊呢,没想到父亲就来叫我了,我乐得回去,也不用考试。”

我着着她,原来她就这样无情无义?在这里热闹了大半年,说走就走,一点留恋也没有,岂不叫人伤心?我很是闷气,话也说不出来。

她自己先笑了,“现在回去恐怕也过不舒服,两头不着,叫做什么?忘了,中文始终还学不好,一点法子也没有。等到真要走了,又舍不得这里,平时倒一直嚷要走,人就是这样子。”

我听到这里,才知道她也舍不得,只是那骄傲倔强的脾气老不改,应该哭,她反而笑。

她说:“将来我是要后悔的,这样浪费了大半年在这里,又没有尽力,尽了力倒也算了。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将来又几时见你们呢?”

我呆呆的用手擦了擦湿头发,“将来要见面,也不过是几个钟头的飞机而已。”我缓缓的说。

“你肯来看我?”

“肯,你也可以来看我,最好是放假的时候来,大家有空。”

她又笑了笑。她穿了一条浅蓝色的灯芯绒裤子,裤管很宽,一件蓝白条子的毛衣,腰身真真只有那么一点点,毛衣比较短,又显著腰间一两寸的皮肤,雪白的。玫瑰还是那个样子。只不过那笑里带点苦涩,是以前没有的。

“既然你想回去,你父亲身体不好,又来叫你了,就回去好了——只可惜你见不到这里的夏天了,这里的夏天其实也不错呢,那凤凰木开花的时候,火艳艳的红,我想你家是没有的,这是南中国的树。”我说。

“我可以想象得到,你说过多次了。”她忽然叫了我一声,“伟!”

“什么事?”我抬头。

“没有什么,叫叫你的名字,将来叫你,你未必听得到。”

我强笑说:“算了,才看了几章红搂梦,语气就学了那里头的人物,千万要改过。”

她耸耸肩,把头发拨到另一边去。

“飞机票订了没有?”

“明天才订,约两三个星期,收拾好了才走,东西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书本笔记以及冷天衣服都留下,用不着。就算要,也只好将来寄,要紧的带一点。这里叫我买手表回去送人,便宜,谁不打算买,谁有没有手表与我有什么关系?自己的事还忙不及呢。”

她是真的要走了。

每个同学都觉得她迟早是要走的,都有这个心理准备,但是她真的要走了,相信谁都愕然。当然也有称愿的,但是玫瑰走了以后,还剩下什么好的说话题材?都寂寞下来了。我呆呆的看着她,以后再通讯寄照片,到底两样了。

“还有两个星期,我是不上课的了!”她说。

我冲口而出,“我也不上课了!”我说:“陪你玩玩。”

“不好吧?”她目不转睛的看牢我,“我是头等自私的人,如果你说陪我,我会真的接受,你可别开这种玩笑。”

“开什么玩笑?离考试还有一个半月,请十来天假,我功课平时又不差,不一定就升不了班,你放心。”

其实两个礼拜的功课是非同小可的,补得上补不上也还不知道呢,也要看过才说,但是玫瑰要走了,我觉得这样做是值得的。价值是没有标准的,怎么量呢?我心里觉得这么做快乐,也就抵得过了。

“真是这样就好了。”玫瑰笑,“那么我就不客气,我们到处走十天。”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母亲不说什么,对于玫瑰要回家了,有点稀奇。她以为玫瑰是我的女朋友,再也不走的,刚在高兴儿子有了女朋友,又得一场失望。

我明白她的心情。

我向学校请了假,说家里有点事。玫瑰来了这么久,也根本没有开心轻松过,既然她要走了,务须使她留下一个好一点的印象,我觉得这一次假请得很是值得。

第二天一早我去把她带了出来,我问她:“要乘公共汽车还是计程车?如果要坐跑车,也使得,我去借了来。我们去浅水湾,虽不能游泳,看看也好。”

“乘公共汽车:“她说:“来了这些日子,从家到学校,又从学校到家,还没乘过公共汽车,一定很有趣。”

我笑了,她倒是不拘小节,没有时下一些小姐的富贵习气,也许太富贵了,她也有必尝尝平民玩意儿。像我以前上中学,公共汽车简直挤怕了,看见车站上的人龙就烦,情愿天天早上走大半个钟头的路。

我与她上了公共汽车,摇摇晃晃的走到第二层,因为时间不是挤逼钟点,而且又是去郊外的车,楼上才硫疏落落的几个人,我与她挑了座位坐下,买了票。

我把票交到她手里,她说:“真想把票子收下留念。”

我笑了,她真的认为值得留念?当下她把票子收入口袋,

我叫她穿得厚一点,她果然套了一件宽宽的夹克,手上又戴着手套,围巾密密的。我把她的绒线帽子拉得低一点,她的脸看上去益发像娃娃,只是脸色不太好。

这么冷,虽然有阳光,却还是呵气成雾。

她来了这么些日子,就冷了这些日子,天没暖,她先走了,真可惜。

我又把她的衣襟拉拉好。

这种动作很是婆妈,然而玫瑰太像一个小孩子,我忍不住要照顾她。

玫瑰家里的男朋友,难道真的找到一个比她更好的女孩子了?依我看,比玫瑰更好的,只恐怕难得了。

想着我们只剩下十来天在一起了,我心里十二分的不自在,很是黯然。

玫瑰戴着手套的手握住我的手,她说:“风景真好,也算是独一无二的了,以前老是在城里转,并没有看清楚,今天天气真不错,你说是不是?吸!你呆呆的想什么?”她推了我一下,眼睛斜斜的看着我。

我笑了,“没有什么,你这一身打扮,像个小男孩子。”

“做男孩子才好呢,我头一个志愿是当水手。”

“做水手根本是很风流的,我若果毕业了,也抽个空档,去做一年水手。”

“真的这么想?”玫瑰乐了,“倒与我的心意一样。”

到了浅水湾,我与她走下沙滩去,沙滩上一个人也没有,只疏疏落落的几张帆布椅子。天气虽冷,幸喜风不大,在沙上走来走去,倒很舒服。

玫瑰很高兴,她抬了头指给我看,“这些树,到了夏天,都会得长新叶子嘛?仿佛都枯了。这座庙,算是什么意思?真煞风景,好端端的地方却弄得神神怪怪的。”她的中文流利得多了,骂人也骂得好听。

她指东划西叽叽呱呱的说了一大篇话,心情愉快。

我买了冰淇淋,我们就坐在帆布椅子上吃了起来。

她说:“这沙滩也够美的了,而且又比威基基宽,只是水浑点,而且不够长,不过我喜欢这里。”想起了家,她的眼神凝住了。想起了家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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