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党

繁体版 简体版
格格党 > 玻璃珠的叹息 > 她的骄傲(5)

她的骄傲(5)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过了很久,她一口口的吃着冰淇淋。每一口都含在嘴里很久,不难看出她是在回味往事,只是什么事,就不得而知了。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来,向我笑了一笑。

“走吧。”我把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我们又向车站走去。

从旁人看来,我们是一双年轻情侣,熬不到夏天,就先来沙滩散心,哪晓得内情?由此可知,每个人看另外一个人,都觉得好。

回到了市区,我们找了个地方吃中国菜,我还没有与她在一起吃过东西,足足叫了一台子的东西,又泡了两壶茶,我细细与她说了菜的种类。

她说:“这一壶颜色奇怪,那一壶又有怪味。”她想了想:“还是爸爸喝的龙井味道好,爸爸每个月都叫亲戚空邮寄了去,泡得很浓的。”她笑。

“不用‘浓’字,”我笑说“说‘酽’。”

她摇头,“我也不晓得,恐怕这一辈子也学不好中文。”

“这些字也少人用,廿多岁以下的人知道的少,你不必惭愧,这里不中不西的人多着呢,不通得很,写封信都叫人看了笑,不止你一个,你很好学,也抵得过了。”

“你真好,伟,”她说“从来不笑我。”

我不响,她有什么可笑的呢?我才可笑。

菜馆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她说:“我没有兄弟姊妹,父亲又忙生意,与母亲相处得不好,除了你,并没有什么谈得来的人,这么远的走了来,总算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没有可说话的人。那种日子是寂寞的,我又何尝不是呢?只是男孩子的心事少,女孩子的心事多,她又比我更难堪点。

她说:“没有人出头替我说话。母亲不服白我,她总觉得我的行为举止都怪,单等找我的错处,像这一次他结了婚,母亲反而写信来说:看,我早知道他是那种人。很幸灾乐祸的样子,其实如果她有兴趣点,帮我说几句话,恐怕这事就不会发生了,虽然将母亲夹在当中,有点滑稽,如果她不这么冷淡……算了,说什么呢。”她笑了笑,“不能怪她,一个人急了就乱怪人。”

我默默的听着,她这种想法倒是很中国式的——有话说不出口,想找人代说,又没有人。

我很明白,一个再活泼潇洒的人,遇到真的爱情,也就面呆口涩了。

结帐的时候玫瑰抢着要付钱,我硬不给她付,她才作罢。

“累不累?”我问她:“要回家睡个午觉?”

“不睡,索性再在街上走走吧。”她说。

我陪她走了好几条街,都是游客到的地方。

她要买翡翠,我只好把她带到相熟的店铺去,不然给人讹骗了还不知道。她随身带着支票本子,但是价钱实在贵,她终于才买了串珍珠。

逛得累了,我与她去看场电影,她依旧吃巧克力,把头枕在我肩膊上,我侧头看她的脸,她倒是全神贯注的看戏,我却看牢她,各得其所。

我说:“今天晚上,你到我家来吃晚饭?”

“不,出来一整天,我也得回去一下。晚饭后我才来,我们上夜总会坐,我请你,我知道有个好地方。”

好地方?不知道是谁带她去过的?然而她约遍了学校里的男同学,并没有遇见一个她心里喜欢的,也算可惜。

我点点头,送了她回家。

我自己到了家,累得说不出话来,马上洗了一个热水澡,吃了两口饭,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又看不进去。怎么样天天与玫瑰在一起就好了,我想。最好事也别做,书也别读,就这么吃吃玩玩的过几年,死了也很值得。

我随即笑了出来,真这么懒,还当了得,这种想法是要不得的。我伸了个懒腰,电话铃就响了。

我去接听,是德明,这人不知道怎么,想想又打了电话来,恐怕气消了吧?

“听说玫瑰要走了,你也不上课了?我们同学也打算送她一样礼物做纪念,只不知道送什么才好。”

“消息真灵通,新闻系的学生都得拜服你们,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周末有空,欢迎你也来参加我们的活动,我陪玫瑰到处走走,算是尽地主之谊,也不枉她特地来这么一次。”我说。

德明惑喟的说:“谁知道她就这么走了呢?是她向学校说要停学,我们才知道的。伟,我错怪了你,你说得对,我们都有企图,只有你是纯粹当她是朋友,你很有人格。”

人格?我有什么人格?我只比他们想得开一点而已。

“我有时间先与你联络,然后我们一起去走走。”德明在电话里说。

“好,我请了十天假,你是知道的了?”

“大牺牲,平常要你缺一堂课也难,到底玫瑰与你是什么关系,大家也猜不透。”

我笑着挂了电话,玫瑰就来了。

她穿了我第一次见她的蓝狐大衣,里面一件浅灰色的呢裙子,一直垂到足踝间。

我笑问,“你买了多少衣服?恐怕几箱子还装不完。”

她笑说:“你真是一见面就挑错。”

这个时候父母都不在家,佣人开了门,倒了茶,就回房间看电视去了。她进我的房间,就住地下一坐,也不管衣服好坏。我帮她脱了外套,她只穿一件粉红的衬衫。

“德明说他也来陪你,”我告诉她。

“不要他!跟他出去几次,我卖了给他似的,又到处说我的坏话,他这个人很可笑。”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很喜欢你,所以难免做点好笑的事,你不要怪他。”

她笑,“你也喜欢我,怎么你没做这种事?”

“怎么没有?我还闹上警察局去,你忘了?”

她马上懊恼起来,“别提了,你再提,就是还生我的气。”

“好,不提不提。来,我们去夜总会坐坐,就回来,再想明天的节目。”

“在屋子里坐着就好,我现在不想出去了。”她笑。

“那么我放唱片给你听。”

“好一点的音乐。”她提醒我。

“不是音乐,我让你听听地方戏曲。”

“好极了!”她拍手。

我向她笑笑。

我把唱片拿进来,选了几张好的出来,正在忙,玫瑰忽然问:“伟,你真的没有女朋友?”

我放下唱片,“没有”,”我说:“先一两年也有约过女孩子,现在功课很忙,抽不出空来。”

“将来谁嫁了你,一定很快乐。”玫瑰说。

我笑了,“不见得,谢谢你看得起我。”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

我让她听了京戏,昆曲,绍兴戏,弹词,然后问她喜欢什么。她喜欢弹词,但是听不懂,听不懂她也说好,并且要求再听一次,我给她听了“杜十娘”,她很满意。

我收了唱片,跟她说:“你回去了,也不要想太多,不如找间大学报了名,继续读书的好。”

她点点头,“你放心,我会跟你写信的。”

“找个男朋友吧,以你这样的女孩子,一定找得到男朋友,你别太嫌人家就好了。”我笑,“你想是不是?”

她答:“只是……算了。”

我已经晓得她的意思,她还是忘不了那个开贝壳店的人,也难怪她。我转了话题,看看钟,我建议出去走走,还来得及,她也说好。

我扶她起身,“今天一天特别长。”我说。

她忽然在我脸上吻了一下。等我一呆,她已经在穿大衣了。那是飞快的一吻,但是她柔软的嘴唇却好象一直糯糯留在我脸颊上,我很久不敢说话。

我们叫了一辆车子出去,并没有到她的“好地方”,我挑了一间中式夜总会,那种最最不堪,却也最最繁华的地方。玫瑰没有去过,听见夜总会有粥吃,第一个笑了。

我们还真的叫了粥与几个小菜,一边吃,歌台上就有歌女出来唱歌。

我对玫瑰说:“如今歌女也不叫歌女,叫歌星,舞女叫舞星,戏子叫明星,都是星。”

“这么多星?”玫瑰笑,“吧女叫什么?吧星?”

我也被惹笑了,“你不晓得,还有种酒女,恐怕也得叫酒星。”

玫瑰说:“那种无聊的男人最讨厌,这些星星,倒还可以原谅,不过是赚点钱吧了,正经钱比什么都难赚呀,只好在这个上头动脑筋是不是?”

“说得很对。”我点点头。

这个时候,台上的歌女在唱一首歌,声音不怎么样,相貌身裁第一流,她穿一件红色的长袖小领口裙子,裙脚拖在地板上,粗看没有暴露的地方,谁知道她走一步路,却露出***,原来裙子开着高叉。

玫瑰赞道:“真漂亮!”

在这种声色场所耽久了,不入迷才怪。

我笑说:“也叫你看清楚了这个城市。”

玫瑰说:“日日从学校到家,家到学校,大不了参加几个舞会,看场电影,我倒不知道有这种地方。”

“多数中年人来的。”我说:“还有其它的地方呢,你不能去的,我也没有门路。”

“很可怕。”她伸伸舌头。

“走吧。”我说。

我又送了她回家,她谢了我。

这是头一天。真是特别长的一天。我躺在床上,老是耳畔有她的语声,我睡不着。直至天蒙蒙亮,才睡过去。第二天醒来,我看钟,已是十一点了,我一转身,意外的看见玫瑰坐在椅子上,正看画报呢,也不知道她是几时来的,来了又多久了?

她听见声响,也转过头来,一脸的笑容,“睡得这么香甜,我把这房间的东西都偷光了,你还不知道。”

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她,自然有说不出的开心我笑问:“谁给你开门的?”

“佣人啊,你父母都不在家呢。”她说。

“父亲上班,妈妈大概是约了什么太太,也出去了。”

她走过来,坐在我床沿;“你也很孤单。”她说。我笑了笑,“昨夜可睡得好?”

“不好,老做梦,看见爸爸妈妈,不知道多难过。”

“你心事也太多了,还有几天就回去了,怕什么呢?”

“只怕回去了,又做梦看见你们。”她说。

我看着她,心里面想着她的话,也不好过起来。过了一会儿我说:“你让开点,我要洗脸刷牙呢,脏死了。”

我说着推了她一推,她倒没有让开的意思,反而伏了下来,脸就压在我胸前,

一头的黑发,我伸手轻轻的摸着它们,“怎么了?”我问。

她不出声,她的手抱住了我腰。

“既然这样,”我说:“你就不要走吧。”

她摇摇头。她在哭,我知道。

“玫瑰,我们大家都想你开心,你是知道的。你觉得哪里好,就留在哪里,我们都照顾你。回去了你不快乐,我们也不好过。”

“我还是回去的好。”她说:“省掉你们不少事。”

“你在这里也没增加我们麻烦,你别多心才好。”

“回去了……我或者还可以见他一面。”玫瑰说。

我说:“你到底是孩子。他存心想见你,你躲也躲不了呢。还见他干什么呢?你又不是没有朋友,难道我们这些人,还抵不过他?”我难过得很。

“你说得对。”她点点头。但是她还是在哭,我知道。

我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如果有一个女孩子对我这样,我是情愿死无葬身之地的,偏偏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人,又不知道珍惜。她若是普通的女孩子,倒又罢了,偏偏她又绝不普通,这样的一个人还得受折磨。

我拍着她的背,她才洗了头吧?头发里一股草药的香气,我吻了她的头发,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脸上泪痕斑驳,我捧起了她的脸。“玫瑰。”我叫她。我的鼻子酸了起来,我的手在颤抖,我终于说了一句笨话,“玫瑰,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她点点头,她吻了我的脸,额角抵在我下巴上,一直哭。忽然之间,我的眼泪也流下来了。我与她在一起这么短短的日子,一直不过是做旁观,现在她总算真的与我在一起了,她又要走了。

我振作起来,“别这样,这样子叫人看了,还以为我在欺侮你。我们今天还有不知道多好的节目呢,现在就出去吃饭,下午我们逛花园,替你拍照,再上酒吧去看风光,怎么样?还不起来么?”

玫瑰总算起来了,还带着眼泪向我笑了一笑。我把她拉到浴室,用毛巾替她擦了脸,她脸上没有化妆,什么都擦不掉,我一直觉得她眉目如画。“给你一瓶油,擦擦脸。”我说。

她笑了。我洗脸刷牙剃胡髭,她就在一旁看。

我笑道:“我还得淋浴呢,还不快出去?”。

她出去了,我关上了门,匆匆的淋了一个浴,精神倒还好。换了衣服,看见玫瑰在书桌上写字,我大喝一声,“好了!我们出发了!”

她吓得跳起来,但是随即笑了,站起来,抱住了我。

我不停的吻她的额角,“走吧。”我说。

我与她去吃自助餐,她索性放开胃口大吃起来,连尽了两三碟子,又喝啤酒,我看着她直笑。那个餐厅的气氛很好,老实说香港花钱的地方,气氛都很好,所以钱也用得很快,等就到结账的时候,玫瑰对我挤眉弄眼,我还不明白,侍役来说已经付了钱了,我才醒悟过来,她还学会了这一套,真是。

我拉她到公园。没有花,却是绿油油的一片草地,我就替她拍了几张照。她就躺在草地上。我问:“地上可湿?”

她说:“快躺下,迟一下子就***。”

我只是笑,并没有听她的话,她只好起身,我拉了她一把。

我与她缓缓的走着,她问我:“你打算几时结婚?”

“还没想到。”我摇摇头“我最不喜欢没打算就带累人家女儿的男人。没有资格谈恋爱就别谈恋爱,没有资格结婚的也最好别结婚。”

她笑,“怎么忽然之间拉了这么大的道理出来?”

“也没什么,”我笑:“说说而已。”

在这种时刻,自然有年轻的母亲推了婴儿车出来散步的。天气冷,小孩子个个穿得不能动弹,单露一张脸,玫瑰看了,指着就笑。

我把双手抄在口袋里,就是看她这种快乐忘形的样子,心里就很满足。我们逛了很久。她也承认玩得很尽兴,因为“心里好象没有事。”她说:“不愉快的事最好都忘记。”来了半年,她怪里怪腔的外国口音已经完全没有了。

从公园出来,我陪她去买了好几块料子,到裁缝处做了旗袍,她说:“如果我来不及拿,你就替我寄了来。这里的亲戚一定说我无聊,不肯替我做这样的事。”

我答应了她。

傍晚我们在街边吃东西,零零碎碎的叫了一大堆,我解释了“大牌档”的来源,她埋怨,“他们都不带我来这里。”

我笑,“他们哪敢?就是我一个人做这种事,没晓得倒做对了,你倒是不摆小姐架子的。”

她夷然说:“我倒不相信到豪华的馆子去坐一下,人就高贵了,我就觉得这里好。”

我慨然的叹口气,她越是好,我越是难过。

后来我们真的到酒吧去了,虽然也叫酒吧,也卖酒,到底与水手酒吧是不同的…还有跳舞的地方,我们两个人都穿着牛仔裤,跳了一整夜,我只希望这一生也只有这么一次,经过了这一次,也该心满意足了。还有这个当儿是满足快乐的,做人可不好太贪。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