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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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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我一眼,“她辞工不干了,听说要往东岸。”

“可有留下地址?”

“她们这些飘零女,像流浪玫瑰一般,去到哪里是哪里,怎会留下蛛丝马迹。”

“她的姐妹淘可知她去向?”

酒保摇摇头,“小兄弟,不必费心了。”

我踯躅回家。

幼娟找我:“志一,春假可要到我这里来?”

我说我想休息。

幼娟说:“大姐说你胡髭也不刮,野人似管家里。”

“坏事传千里。”

“到我这里来,我介绍漂亮聪明的女孩子给你。”

我仍然推搪支吾。

“爸妈很担心你,志一,出来散散心。”

我死撑,“我没事……”

二姐作狮子吼:“叫你来就来!”

没想到东岸的樱花先开。

二姐带我巡视国家电视台,我才知道她地位不低,只见她发型化妆服装一丝不苟,以标准北美口音主持特辑,声音端庄悦耳,真是将材。

一转身她又与法裔同事说起流利法语,挥洒自如,我知道她找到了终身职业。

她带我大吃四方,观剧看戏,每次都请漂亮女生相伴。

幼娟问:“阿黛尔如何,古洁心还合眼缘吗,冯蓉已考取建筑师执照,琳茜有四分一西班牙血统……”

“她们都没有男朋友吗?”

“公余都寂寥得想哭。”

“你呢,还没见过你的男友。”

“他现在非洲苏丹做采访,过两天回来我介绍你认识。”

我趁幼娟不觉,到星报刊登一则小广告:“寻找洁如新,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一连三天。

幼娟的男友回来,她正式介绍他给我认识:“这是乌利奥。”他在著名的国际无线新闻网络工作。

我讶异他的俊美,祖籍法国的他有一头金色卷发,相貌像修伯利笔下的小王子,与大块头胡麦可相反,他身段只与我相仿。

他叫我弟弟,一口普通话说得似幼娟的法语般流利。

幼娟有点感慨:“听说爸妈终于接受了大姐夫。”

“外孙快要出世。”

“好像是个小胖子,体重估计在九磅左右,假如有十磅以上,一落地可送往幼稚园。”

我抬头,“接着是六年小学,再六年中学与六年大学。”

“闷坏人可是。”

“还有无数荆棘挫折。”

“志一,你不算命苦了。”

我忽然大叫:“我所有的苦楚,只有耶稣知道。”

乌利奥陪我下棋,我自幼是棋赛神童,他技艺却与我不相伯仲,他是一个智商极高的人物,我真正不介意他是白人。

“请问家乡在何处?”

“南法鲁昂。”

“啊,蒙纳的大教堂所在。”

他微笑,“正是,祖上务农。”

“你亦有姐妹吗?”

“幸亏没有,”他看一看幼娟,“哈哈哈哈哈。”

“你们可是一见钟情?”

“在一个画展遇见,她穿小小黑裙,头发束起,忽然转过头来,眼神与我相遇,该刹那我已看不到其他人,耳畔充满嗡嗡声,我知道这是她了。”

真的,真的会发生那样的事?

我嘴里却现实地问:“什么时候结婚?”

“我将派驻美国华盛顿,希望幼娟同我一起。”

“她会有工作吗?”我担心,“她不能放弃事业。”

“不知多少个电视台争相聘用。”

“呵,我是井底蛙,见笑了。”

“幼娟说你是只书虫,她形容精湛。”

“乌利奥,你要善待幼娟。”

他忽然用普通话说:“她是我心肝。”由他说来,又不觉肉麻,“我们爱体内的心肺脾脏吗,谁会天天提着‘我爱我眼睛瞳仁,我爱我视觉听觉’,可是一旦失去,极难存活,这就是华语精妙之处:把所爱的人叫我的心肝。”

我明白了。

我说:“祝你们快乐幸福。”

回到家中,同父母报告幼娟已有知己:“普通话讲得比我流畅,他容貌秀美,性格热情。”

妈妈侧着头不出声。

爸把手搭在妈妈肩膀上,喃喃说:“都嫌弃洗衣店,都要读书,你看,都嫁洋人。”

我劝说:“幼娟说,又一个北京记者问她:‘你来世要做中国人吗’,她答:‘我从未在中国土地居住’,又问:‘你的黄皮肤有遭到歧视吗’,她答:‘一般大机构仍然歧视女职员,与性别有关,肤色无关’,这是她真实感受,她是一个国际人。”

妈妈仍不出声。

隔很久她说:“只要他们高兴。”

我回到房里更衣,东岸星报的寻人广告并未生效,我精神萎靡。

我勉强应付日常生活,外人可能看不出究竟,但是我自己知道,我情绪低落,取消一切不必要活动,沉默抑郁。

思敏留意到,“他们只说女子才会在每月某几天闹情绪。”

“教你们这班猢狲真累,测验题目连大宪章在何国签署都答不出来。”

思敏笑,“中学八年级的题目,我们早已不屑。”

那是一个暖洋洋的下午,她穿着一套蛋黄色衣裙,戴头箍,配平跟鞋,仿五十年代少女打扮,十分悦目。

你可以想像思敏守在小店逐件处理脏衣服吗,我不能。

她一定会把我也带离小店。

我轻轻说:“思敏,你还是专注功课的好。”

“我很在意成绩,你放心。”

“我家是老式移民家庭,与你们不同,我家长辈胼手胝足靠劳力找生活。”

思敏说:“每句话都拒人千里之外,没意思。”

“那时时在课室门口等你的是体育系的小孙吗?”

“那人四肢发达,头大无脑。”

我吃惊:“太刻薄了。”

思敏说:“我不喜欢任何分胜负的游戏,所有球赛在内。”

天气回暖,女学生的衣裳越来越薄,我自觉已近中年,目不斜视。

一日下午我在家改卷子,接到一个电话。

我习惯先报上姓名,对方说:“志一,你找我?”

我一听到她的声音,耳畔嗡嗡声,所有其他声响淡出,我紧紧抓住电话,“是,我找你,你看到寻人启事了吗?”

“我买炸鱼薯条当午餐,店员用报纸包着食物,打开,才看到寻人广告。”

我大呼幸运,“看到就好,阮津,回来吧。”

“移民局搜我。”

“可以请律师设法延期。”

“志一,你不必为我担心。”

“阮津,”我平静地说:“我俩可以到香港注册结婚,然后你等我申请你过来团聚。”

她在那一边不出声。

半晌她才说:“你已知我不叫阮津。”

“你考虑一下。”

“假结婚也不是办法。”

我平静地说:“我是正式向你求婚。”

她呆住,接着是长长的沉默。

我说下去:“我没有一天不想起你。”

“我,志一,我欠人家许多钱。”

“我会替你还清,然后你终身为我洗衣煮饭还我。”

“你对我一无所知。”

“一般男女相识一年左右便谈婚论嫁,其实也无甚了解。”

“你坚持看不到我的缺点。”

我微笑,“把地址告诉我,我立刻过来与你汇合。”

“志一,你的父母——”

“你并不是与他们其中一人结婚。”

“志一,我不行,我做不到。”

“我不会再让你走,我会刊登整页广告寻人,并且用你真名苏佳。”

“志一,何故苦苦纠缠?”

“你又为什么打这个电话?”

“我想念你。”她忽然饮泣。

“那么,把住址告诉我。”

“滑铁卢街七十号十二室。”

“我傍晚可到你家。”

我收拾简单衣物及信用卡又回到东岸。

在飞机场租了车子直驶滑铁卢街。

到达那幢镇屋前天尚未暗,我大声叫:“津,津!”

阮津飞奔出来,我紧紧把她拥在怀内,直到彼此不能呼吸,我默默流下泪来。

这时有一对散步的老年夫妇看到我们,那老头忍不住微笑说:“深深相爱呢。”

他的老伴拉一拉他的衣角,叫他不要多嘴。

我抹去眼泪,回答:“是,先生,我深爱这女子。”

阮津把脸埋在我怀内。

那老太太笑答:“年轻真好。”

我立刻载阮津去见幼娟。

幼娟吓一跳:“怎么又是你?”

我告诉她:“幼娟,我今晚往香港与阮津结婚。”

幼娟看我,又转头去看阮津。

“你代我向爸妈解说,还有,替我与学校告假。”

幼娟轻轻问:“这位就是阮津?”

阮津点点头。

“身边有零用吗?”

我心中欢喜,“我有节蓄。”

幼娟说:“这是香港一个移民律师的名片,你们去找他办事,他一定鼎力相助。”

我收好名片,“谢谢你二姐。”

“乌利奥在香港有个小公寓,他返回亚洲时住那里,现在空置,欢迎你们入住。”她把地址与门匙交给我。

“二姐。”我亲吻她的手。

“去吧。”

我紧拖阮津手臂匆匆离去。

两个小时后,我们已经坐在飞机上往香港飞去。

这时我忽然觉得疲倦,把头靠在阮津肩膀上入睡。

好像听见她轻轻说:“志一,这份是我真护照,上头没有学生签证……”

我已听不见什么。

黑暗中思维还有些许活动,像是在说:王志一,你太过冲动。

过很久醒来,我惺忪问:“到了哪里?”

她吁出一口气,“已在东京上空。”

我握住她双手,“快到了。”

“我有点害怕。”

我佯装吃惊,“你怕?我靠谁去?”

她也笑,只是嘴角带些苦涩,她说:“王家的人都那么漂亮,两个姐姐与你,一脸书卷气,父亲像从前国语片里某中生,妈妈慈爱端庄,白人大块头姐夫可爱像北极熊,还有,我看到二姐夫照片,他面孔像宗教画里的天使长盖伯利,将来外甥必然似小小安琪儿。”

我承认:“是,他们都出色,除了我,我是普通人。”

“志一,你真挚可爱,你是一等一好人。”

我亲吻她额角。

取过行李出境,我才知道阮津从未到过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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