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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故人西辞黄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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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厨刀,名动天下。www.maxreader.net

扬州厨刀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普普通通的厨刀之所以声名显赫,是因为那些用刀的人。用刀的人,通常会被称为“刀客”。和武侠世界里的刀客们不一样的是,这些刀客手里的刀不是用来砍砍杀杀的,他们用刀做出一道道美味佳肴,让人们的生活变得有滋有味,并在此过程中体现出自身的价值。

同武侠世界一样的是,这里有门派,也有师徒;刀客中有声名显赫的“大侠”,也有默默无闻的“小卒”;小卒梦想着有一天能成为大侠,大侠则追求有一天能艺冠天下,所以,这里面就产生了很多故事,故事里有奋斗,有比试,有成功,也有失败。

当然,这样的故事中也少不了恩怨。

刀客们施展本领的舞台是扬州城内大大小小的酒楼。每个酒楼就象一个门派,在那里本领最高的刀客便成为酒楼的“总厨”,其他刀客们按级别分为“头炉”、“二炉”、“三炉”等等。

在刀客中,“总厨”的身份总是令人羡慕的,就象是武侠世界中的掌门一样,不管门脸大小,好歹也算是一方诸侯。

扬州城不大,但酒楼饭馆却遍布大街小巷,成为印证扬州饮食文化之繁荣的最好例证。每到饭时,酒菜漂香,宾朋满座,一派“万商日落船交尾,一市春风酒并垆”的繁华景象。

而这些酒楼也有高下之分,好的酒楼能吸引到顶尖的刀客加盟,生意自然比其他的酒楼要好,名声也会大一些,所以,我们把这样的酒楼称为“名楼”。

“镜月轩”、“天香阁”、“一笑天”,这是扬州城内公认的三大名楼。

“镜月轩”位于市中心的美食一条街上,其老板陈春生是市内最著名的餐饮企业家。目前他的分店已遍布全省各大市县,总资产过亿元。有这么雄厚的财力,“镜月轩”的看家刀客当然不会是泛泛之辈。

孙友峰,属龙,三十九岁,“镜月轩”总厨,正值壮年,两年前在全国烹饪电视大赛上获得金奖,随即被陈总高薪聘用,以一己之力使得底蕴并不深厚的“镜月轩”跻身淮扬三大名楼之列。

从气势上来说,位于玉带河畔“天香阁”要比“镜月轩”差了很多,但提起“天香阁”的老板马云,饮食届却是无人不知。马云已年过七旬,是昔日淮扬菜“四大金钢”中硕果仅存的一位。其苦心钻研淮扬菜达数十年,理论实践均有过人之处。后创办“扬州烹饪学校”,育人无数,淮扬刀客无不尊称他为“马老师”。

马云桃李遍天下,其中最为出色的,当属现年四十二岁的彭辉。彭辉自二十岁出师以后,一直担任“天香阁”总厨,很多人认为,他的厨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已经超过了当年巅峰时期的马云。更加可贵的是,彭辉为人忠诚厚道,面对诸多酒楼的高薪诱惑,他从不动摇,在“天香阁”一呆便是二十多年。就连马云自己也公开承认,以彭辉目前的身手,只要出去闯荡两年,或者参加个什么大赛,立刻便可成为声动四海的名厨。

不过扬州城内第一酒楼的名头,多年来一直被“一笑天”所占据。

“一笑天”位于城北一条不起眼的小巷中。据地志记载,这座酒楼至少已辉煌了数百年,而悬挂在酒楼正厅中的一张牌匾则是这种说法最好的物证。

牌匾用上好的楠木制成,历经岁月沧桑,成色仍乌黑发亮,通身找不到一处裂纹。牌匾上写着四个苍劲挺拔的金色大字:烟花三月。

关于这四个字,饮食届有着一个流传已久的故事。

据说“一笑天”的兴起,是在两百多年前的乾隆年间。当时“一笑天”的主厨是一个百年难遇的烹饪奇才,他深谙淮扬菜系的精髓所在,不论什么样的原料,经过他的操作,都能把其中的鲜香原味发挥到极致,名气传出之后,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一刀鲜”。久而久之,大家甚至把他的本名都给忘记了。

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时候,听闻了“一刀鲜”的大名,特地前来品尝了他烹制的淮扬菜肴,赞不绝口。从此后每次南巡,乾隆爷都会让“一刀鲜”御前候驾。有了这样的经历和资本,“一刀鲜”的声名鹤起,“一笑天”也成了淮扬饮食届的翘楚。

时光流逝,几十年过去了,乾隆退位,道光皇帝即位。此时的“一刀鲜”也到了花甲之年,早已在家养老,但他的儿子学得了父亲的技艺,在“一笑天”续写着名厨的辉煌。这一天,突然从大内传来了六百里加急,要调昔日在乾隆爷御前候驾的“一刀鲜”进京。

“一刀鲜”不敢怠慢,立刻收拾行囊,赶赴京城。一路上,驿差向他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乾隆爷身体日渐衰弱,已近大殁之时。近日里,他突然胃口大坏,茶饭不思,后宫御厨总领姜大人想尽办法,做出了各种美味佳肴,只差奉上龙肝凤髓了。但每到用餐的时候,乾隆爷往往是举起筷子,目光在餐桌上扫视片刻,然后便摇头叹气,难以下箸。这可急坏了跟随他多年的王公公。绞尽脑汁之后,王公公突然想起了当年南巡时,候驾的“一刀鲜”打理的菜肴曾深合乾隆爷的心意,于是立刻快马加急发出了大内调令。

“一刀鲜”进了紫禁城,当天就做好一道菜肴,送入后宫。乾隆爷食用后,叹曰:“这么多年了,只有这个“一刀鲜”还能体会孤家的口味和心意。”随后御笔亲赐菜名“烟花三月”。

“一刀鲜”携着乾隆爷的御赐金匾回到扬州后,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太上皇给一个厨子亲笔题匾,那是多大的荣耀!不过奇怪的是,“一刀鲜”从没在别的场合做过这道“烟花三月”,别人问及时,他也总是笑而不答。据说,这道菜的菜谱从此成为了“一刀鲜”家族秘而不宣的绝技,代代相传了下来。

而那块“烟花三月”的牌匾,也从此一直悬挂在“一笑天”酒楼的大堂中。

不过“一笑天”酒楼今日在扬州城能有如此地位,既不是因为这块牌匾的传奇色彩,也不是凭借“一刀鲜”当年的虎虎余威。现在的人们提起“一笑天”酒楼,都会立刻说出一个人的名字:徐叔!

徐叔,五十二岁,在“一笑天”任老板已有二十多年。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正是“一笑天”酒楼最为困难的时期。两百多年来坐镇总厨的“一刀鲜”族人在文革期间一去杳然之后,“一笑天”的后厨实力便一落千丈,仅靠着百年老店的名声维持着不死不活的状态。市场重新开放之后,扬州的饮食业在新的形势下迅猛发展,“一笑天”酒楼面对激烈的市场竞争,已是岌岌可危。

徐叔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接手了“一笑天”酒楼,他发誓要在三年内让“一笑天”重现辉煌。“一笑天”需要一个新的实力派总厨,徐叔早已在心里想好了人选,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从此,厨刀几乎成了徐叔生命中的全部,他不停的练,不停的尝,不停的学。

有人说,徐叔这么做并不是盲目的,“一刀鲜”传人当年离去的时候,曾把自己的一身烹饪绝技写成册子,留给了酒店里的一个小伙计,而这个小伙计就是徐叔。

对于这种说法,徐叔一直以来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人们也就无从证实。人们看到的事实是:三年后,徐叔自任“一笑天”总厨,一身厨艺技惊全城。当时包括马云在内的淮扬菜“四大金钢”一致认为他是自“一刀鲜”消失后的烹饪届第一高手。

从此之后,“一笑天”重振雄风,二十年来牢牢占据着淮扬第一名楼的地位,徐叔也一直是淮扬饮食届公认的头号刀客。

当然,以“镜月轩”和“天香阁”为代表的其它酒楼自然不甘心久居人下,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机会,将“一笑天”酒楼取而代之。

今年,这种机会终于出现了。

一个月前,徐叔突然做出了一个令众人吃惊的决定:由他的徒弟凌永生接任“一笑天”的主厨,而他本人将不再过问“一笑天”的后厨事宜。

消息传出,饮食届议论纷纷,而“镜月轩”的陈总随即做出反应,在淮扬“烟花节”期间举办一次“名楼会”,邀请“天香阁”和“一笑天”的主厨届时于“镜月轩”主厨孙友峰同台切磋厨艺。

明眼人一看便明白,这名为“邀请”,实际上是下了战书,三大名楼的主厨同台献艺,自然会分出个高下,“镜月轩”摆明了是想趁着徐叔淡出之际,在这次大会中力拔头筹,为取代“一笑天”淮扬第一名楼的地位创造声势。

“天香阁”对此次邀请立刻积极响应。在这种情况下,“一笑天”自然不能退缩,新任主厨凌永生已答应届时赴会,一场淮扬刀客间的最高对决已是势所难免。

凌永生,二十七岁,在业界内默默无闻。人们对他的水平难免会有一些疑问,但在凌永生成为主厨之后,光顾过“一笑天”的食客都说,这里的菜肴仍然色味双全,与“镜月轩”和“天香阁”相比毫不逊色!

究竟哪位刀客能够在这场难得的“名楼会”胜出,一时间成了扬州各大酒楼茶肆中食客闲人们聊天时的热门话题。

随着既定日期一天天的临近,这个悬念也终将要被解开了。

离“名楼会”还有三天。

崭新的厨刀,长七寸,高五寸,半弧形刃口,脊宽三分。

这是扬州厨刀中最大最沉的一种,这种刀通常都是用来剁排骨的。

现在这把刀正握在王癞子的手里,阴沉的刀光映着他那张难看的笑脸。

王癞子笑得这么开心,是因为今天他的生意着实不错,从清晨开张到现在,不到两个小时,他已经卖出了四五十斤排骨,他手中的刀几乎一直都没有停过。

现在,一位大妈又被那案板上新鲜红润的排骨吸引了过来:“这排骨怎么卖啊。”

“实在价。”王癞子很爽快地答道,“五快六一斤!”

大妈用手指试试成色,嘀咕着:“挺新鲜的,倒是不贵……给我来两斤。”

“好叻!”王癞子挥起厨刀,麻利地剁下几块排骨来,放到台秤上,秤盘立刻被低低地压了下去。

“看这秤压得多底,足有两斤二两了,算您两斤!”王癞子慷慨地嚷嚷着,唾沫星子老远。

“癞子,换新刀了?”一个声音突然在大妈身后响起。

王癞子抬头看清来人,脸上立刻挤出了谄媚的笑容:“呦,飞哥,你来啦。”

被称作“飞哥”的人看起来比王癞子还要小上几岁,最多也就三十左右。他中等个头,很随意地套着一件圆领的毛衣,消瘦的脸庞配着一头平平的板寸,显得煞是精神,只是下颌上没有剃尽的胡须又略微透着一丝沧桑和。

“把你的新刀借我看看。”飞哥眯着眼睛,笑容中带着些戏谑的意味。

王癞子有些迷惑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刀,然后下意识地把它递了过去。

飞哥接过刀,在手中掂了掂,轻声赞了句:“好刀。”

“嘿嘿。”王癞子得意地笑了两声,“这是我花十五块钱在……”

突然间,飞哥扬手,挥刀,落刀!那把厚重的厨刀直奔王癞子放在案板上的左手而去。他的动作迅捷无比,事前却没有半分联兆,还没等王癞子反应过来,那刀已经“笃”地一声穿过他的手剁进了案板,刀身尤在微微颤动着。

王癞子面色惨白,没说完的话也被吓得咽回了肚子。飞哥却仍是一副笑嘻嘻地慵懒表情,他若无其事地从刀刃边拣起一块刚刚被切下的排骨,丢进了台秤上的托盘,然后伸手在托盘下一抹,从盘底取下一块磁铁来。

这一进一出,台秤的读数竟丝毫不变。

“两斤二两,算两斤。”飞哥悠然自得地拍拍手,看着台秤,显得颇为得意。

王癞子此时才回过神来,他颤抖着抬起左手,手掌完好无损。刚才那一刀原来只是嵌入了他的指缝中。

“飞哥,你怎么和我开这样的玩笑……可吓死我了……”王癞子擦擦额头的汗水,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飞哥嘻嘻一笑:“做买卖不公平,你就不怕有一天真的切了自己的手?”

王癞子躲避着飞哥的目光:“是……是……都说你的眼睛比秤砣还贼,我今天算见识了……”

王癞子一边自嘲地说着,一边想把剁在案板上的厨刀拔出来,可是他一使劲,那厨刀竟纹丝不动,仔细一看,刀刃已没入案板半寸有余。

王癞子的狼狈样引得围观的众人一阵哄笑,他自己则被臊了个面红耳赤,挤眉弄眼地看着飞哥:“帮帮忙……你这个力道,我拔不出来……”

飞哥见把王癞子耍得也差不多了,正要上前,另外一只手却抢先握在了刀把上,只见这只手轻轻一抬,厨刀便乖乖地脱离了案板。

拔刀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他英俊儒雅,风度翩翩,穿着一身整洁华贵的西服。飞哥挑了挑眉头,绕有兴趣地看着他,这样的人一般是很少出现在菜市场中的。

年轻人一边把厨刀还给王癞子,一边看着飞哥赞道:“你这一刀,好厉害的眼力和准头。‘一笑天’酒楼的菜头都有这样的功力,淮扬第一名楼果然名不虚传。”

“哦?”飞哥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子茬,“你认识我?”

年轻人面带微笑:“你叫沈飞。在‘一笑天’酒楼当了近十年的菜头,专职为酒楼采购新鲜的菜肴原料,混迹于扬州各大菜市场,被菜贩子们称为飞哥。闲暇之余,在酒楼附近的巷口中摆摊炸臭豆腐,口味鲜香独特,远近闻名。”

见对方对自己竟然了解得这么详细,沈飞不禁挠了挠自己的脑门:“我们以前见过吗?眼生得很啊……”

“不,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那你自我介绍一下?”

“不用了,我们很快会再见的。”年轻人看着沈飞,虽是拒绝,但言语却彬彬有礼。

“那好吧。”沈飞也笑了起来,“我这个人的好奇心一向不重。”

“后会有期。”年轻人颔首作别,然后转过身,自顾自地离去了。

“哎,飞哥,这是谁啊?听口音不是本地人。”王癞子好奇地嘟囔着。

沈飞看着年轻人远去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自己在扬州城混了这么多年,但确实从没见过此人。年轻人两次提到“一笑天”酒楼,多半也是饮食圈里的人物。从他拔刀的动作来看,其手腕上的力量足以跻身最顶尖的刀客行列。

在“名楼会”即将开始的时候,这个人突然出现在扬州,这会意味着什么呢?

离“名楼会”还有两天。

神州广阔,每个地方的人们都会有着带有浓郁地域色彩的生活方式。

“早上皮包水,晚上水。”这句扬州俗语便活灵活现地描绘出了老扬州人的传统生活习惯。

“早上皮包水”即指吃早茶。扬州人不说“喝茶”,而说“吃茶”,其中是有原因的。说出来也很简单,因为这早茶的重点在于“吃”,而不在于“喝”。

各式各样的面点和冷肴才是早茶桌上的主角,食客们手捧一杯绿茶,不时地啜上两口,除了去腻清胃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便是解渴。

来吃早茶的人很容易口渴,因为他们的嘴,两分时间在吃东西,八分时间却是在聊天。

聊得投机时,一顿早茶可以从晨光初上直吃到日当正午。茶社的常客,必然都是些身无杂事的闲人,只有他们才有时间吃早茶,也只有他们才能洞知时局动态,市井里短,有着那么多聊不完的话题。

惜春茶社内饰古朴,傍水而建,门口种起一片竹林,恰似在闹市中辟出的桃源。在这里吃早茶,近都市而远喧嚣,自然成为老茶客们的首选之地。

茶社二楼有两张靠窗的桌子,可以欣赏到楼下的水色,这样的雅座一般都会留给每天都来光顾的熟客。

赵爷和金爷就是这样的客人,此时,这两个老头子正面对面坐在西首的桌子上,一边吃点心品茶,一边摆起了龙门阵。他们今天聊的,正是有关“名楼会”的话题。

“我看这次‘名楼会’还不如叫‘名厨会’,三位大厨同台比试,嘿嘿,有意思,到时候还真得去看看。”

“你觉得谁胜出的可能性大一些?”

“这个……还真不好说啊,如果徐老板能够出马,自然是‘一笑天’的赢面大,可现在的那个主厨毕竟年轻,道行终究有限啊,不知道徐叔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这烹饪做菜也是个体力活。徐老板年纪毕竟大了,虽说再支撑几年还不成问题,但终究会越来越吃力。现在他提前把衣钵传给弟子,对晚辈即是一种锻炼,自己也还有能力提携提携,做个过渡。我倒认为这步棋是徐老板的一个高招啊。即使这次比试失利,也为东山再起打好了基础,不会出现以前失去‘一刀鲜’便大厦倾塌的局面。”

“嗯,有道理。”隔壁桌上突然有人自言自语第接了句话茬。

二老徇声看了过去,说话的年轻人衣冠楚楚,正襟独坐,端着一杯热茶,似乎若有所思。见二老注意到自己,他放下茶杯,很有礼貌地笑了笑,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道:“只是这位老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茶社中本来就是聊天会友的好地方,刚才说话的赵爷立刻发出了邀请,“小伙子,一块过来聊聊?”

“好的。”年轻人点点头,大大方方地坐了过来。

金爷啜了口茶,眯着眼睛打量了年轻人两眼:“小伙子,你知道‘一笑天’酒楼的事情?”

年轻人微微一笑:“说起‘一笑天’,上至老板徐叔,下至后厨烧火的老孙头,每个人我都多少了解一些。”

这样的话从一个外地人的口中说出,不免让人有些诧异,二老禁不住对看了一眼。

赵爷往前探了探身子:“那你刚才所说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是什么意思?”

“徐叔着急把‘一笑天’主厨的位置传给了徒弟凌永生,其中另有重要的原因,刚才您却没有提到。”

“嗯,那你倒说说,还有什么原因?”

“因为明天,徐叔的女儿就要回来了。”

“徐老板的女儿?”赵爷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在扬州这么多年,徐老板从来都是独身一人,哪里来的什么女儿?”

年轻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徐叔二十年来的成功和辉煌人人知晓,但他为此而付出的代价却只能一个人藏在心里了。当年徐叔埋头苦练厨艺的时候,难免冷落的妻女。后来他的妻子出国留学,寄回了一纸离婚协议书,他尚未入学的女儿也随母亲移居国外。那时的徐叔还是默默无闻的人物,你们不知道这些事情也不奇怪。”

“竟有这样的事?”金爷感慨地说,“难怪徐老板独身这么多年,看来对妻女还是念念不忘啊。”

“不错。”年轻人接着说道,“徐叔之所以不在续任‘一笑天’的主厨,就是为了摆脱那些俗事,趁着女儿回国,好好地享享天伦之乐。”

年轻人言语坦诚,话又说得合情合理,不由得二老不信,不过赵爷还是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你是徐老板的什么人?这些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呢?”

年轻人笑了笑,却不正面回答:“这些问题,过不了几天你们就会知道答案了。”

离“名楼会”还有一天。

对于即将参加大会的三位大厨来说,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最为紧张的时刻。

孙友峰和彭辉都是一大早就起了床,他们要利用一天中记忆力最为清晰的早晨时分,来训练和调整自己的辨味能力。

而凌永生此时却在做着一件与“名楼会”毫不相关的事情--打扫卫生。

不仅是凌永生,“一笑天”的其他人,甚至包括徐叔自己,现在都在酒楼的厅堂里打扫卫生。

对他们来说,今天即将发生的另外一件事情,似乎比那场迫在眉睫的大战更为重要。

年过半百的徐叔身形已略微有些发胖,他手里掂着一块抹布,一边四下走动着,一边时不时地唠叨两句。

“仔细点哪,这儿,看到没?还得再擦擦。在国外生活过的人,对卫生最讲究了,她们都有那个那个……洁癖!”说着话,徐叔手里的抹布已经抡了上去,囫囵两下,擦去了窗户上的一片污渍。

“师傅,您女儿肯定是今天到么?”凌永生一边说话一边习惯性地挠挠头,他个子不高,圆脸浓眉,些许带着点憨态,一眼看上去,很难把他和淮扬顶尖刀客的身份联系在一起。

“那当然。”徐叔用不容辩驳的口气回答徒弟的疑问,“她们在国外生活过的人,做事情最讲信用了,绝对不会失约。”

“哦。”凌永生接受了师傅的观点,举起一根长长的鸡毛掸子,轻轻地拂去吊灯上的灰尘。

师徒俩讨论的正是徐叔和前妻所生的女儿徐丽婕。二十年前,徐叔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了荣誉和地位,但却失去了家庭。二十年后,这一切还有机会来弥补吗?

徐叔看似专注地擦着前台上摆放着的一件玻璃饰品,思绪开始飘忽,不知是在回忆往事,还是在憧憬父女相聚时的美妙感觉。

“徐叔,你再怎么擦,它也还是个玻璃的。”一个戏谑的声音把徐叔的思绪重新拉回到现实中。

徐叔不用抬头,就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在“一笑天”酒楼里,只有一个人会如此没大没小和他这样说笑。

这个人便是沈飞,他刚刚从外面买菜回来,此时正开心地裂着嘴,笑嘻嘻地看着徐叔。

“一笑天”酒楼里的年轻人,个个都会做两个拿手菜,成为名厨是他们共同的理想。他们对徐叔既尊敬又崇拜。

唯独沈飞是个例外。

沈飞是个菜头。菜头就是专门负责买菜的人,在酒楼的后厨里,他的地位是最低的。但沈飞对自己的身份很满足,他似乎从来没想过成为厨子,更没想过要成为名厨。他从来不学做菜,所以也就从来不会因厨艺不精受到徐叔的斥责。

于是他每天都能过着一种快乐而简单的生活。

徐叔抬起手,在沈飞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你小子,少跟我油嘴滑舌的,菜买回来了吗?”

“那还用说!”沈飞举起手中的菜篮,“看看这块腰子,多新鲜?他要价五块六,愣被我还到五块。怎么样?”

徐叔看了眼腰子的成色,然后又用手在菜篮里翻了翻,点头赞了句:“不错,送到后厨去吧。”

沈飞答应一声,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了下来:“今天大小姐回来,我是不是也要露一手?”

凌永生笑着插话:“你能露什么呀?炸臭豆腐?”

“嘿嘿,小凌子,你看不起人。”沈飞似乎颇为不服,正想辩驳两句,突然他皱起鼻子,在空气中使劲地嗅了两下,然后兴奋地叫了起来,“乖乖,清蒸狮子头,今天可有口福了。”

“你小子,鼻子倒尖!”徐叔略有些得意,他自己也探起鼻子闻了闻,点头道:“嗯,有火候了,去调到一分火,继续焖着。”

“好叻!”沈飞欢快地答应一声,奔后厨去了。

时间只过了不到一个小时,但凌永生却似乎是换了一个人。他腰杆笔直,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精神。

因为此时在他手中握着的,已经不是鸡毛掸,而是一柄厨刀。

普普通通的厨刀,普普通通的人,但当两者结合在一块的时候,刀有了生命,人也散发出灵气和活力。

对于这样的人,除了“刀客”,你还能找到更贴切的词语来称呼他吗?

很快,白果炒腰花、滑溜膳片、花菇菜心先后端上了桌。三个菜荤素搭配,色彩和谐,香气四溢。凌永生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等待着徐叔的反应。

徐叔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次借着为女儿接风的机会,他也是有意要检验一下凌永生的厨艺。这几样虽然都是普通的家常菜,但很能体现出烹饪者对菜料搭配和火候上的掌握水平。至少现在看起来,结果还是令他满意的。

“嗯,不错。”徐叔赞许地说到,“再过两年,我就真的可以退休喽。”

凌永生憨憨地一笑:“我和师傅比起来,还差得远呢。”

“哎,沈飞呢?你菜都做完了,他怎么还不出来?”徐叔看着后厨的方向问到。

“他也在做菜呢,说要给大小姐接风。”

“他在做菜?”徐叔禁不住笑了起来,“我倒要看看他能做出个什么。”

正说笑间,沈飞已端着一盘菜从后厨走了出来,菜用两个盘子扣着,看不到里面的内容。他一脸的郑重,把盘子放在了餐桌上。

“你这做的是什么菜啊?”徐叔一边问,一边忍不住就要去揭扣着的盘子。

沈飞忙不迭地伸手拦住:“哎,不行不行,得等大小姐来了才能揭开。”

徐叔撤回身子,故作不屑地撇了撇嘴:“嗬,搞得倒挺神秘。”

“那当然。”沈飞得意地说到,“这可是我在‘一笑天’酒楼的作啊。”

见沈飞放松了警惕,徐叔突然又杀了个回马枪,双手迅疾地往菜盘上伸了过去。

沈飞眼疾手快,一把抓在他的手腕上:“说了不能揭……一把年纪了,还耍赖皮。”

徐叔“嘿嘿”地笑了两声:“先让我见识见识嘛。小凌子,还不来帮忙。”

凌永生愣了一下,歉意地看了看沈飞:“这是师傅让我干的,你可不要怪我。”说完就要去揭菜盘。

沈飞急得弯下腰,以身体作为屏障,口中嚷嚷着:“不行啊,你们师徒俩欺负人,这是专为大小姐准备的,不能……”

突然,他停了下来,目光怔怔地看向门口,见徐叔二人还没有要罢手的意思,他着急地连连努嘴。

徐叔和凌永生向着沈飞目光的去处看过去,只见一个靓丽的年轻女子正站在门口,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们。见三人停止了纠缠,她脆朗朗地问了一句:“请问,这里的老板是姓徐吗?”

徐叔愣了一下,突然醒悟似地松开沈飞:“你是……丽丽?”

这个衣着时尚,披着一头暗红色的大波浪长发的女孩正是徐叔的女儿徐丽婕。她刚从美国辗转回到了童年时的故乡--扬州。徐叔的一声呼唤激活了她脑海深处遥远的回忆,她灿烂地一笑:“爸,您好!”

徐叔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女儿,不禁有些发怔。不知是恍惚还是激动,他的眼角有些湿了。沈飞用眼睛瞟瞟他,担心冷场,冲徐丽婕夸张地笑了笑,应了句:“你好!”

徐丽婕有些迷惑地看了沈飞一眼,沈飞恍然大悟地摇着手:“不,不,我不是你爸。”他用胳膊肘杵杵徐叔:“这位才是,这位才是。”

此时的徐叔也调整好了情绪,他迎上前,拉住了女儿的手,有满肚子的话,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憋了半天,最后来了句:“丽丽啊,还记得你爸么?”

“当然记得啊。”徐丽婕的笑容中带着几分俏皮,“您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

“还年轻呢,都快成老头子罗。”徐叔自嘲地说着,脸上却露出掩饰不住的欣慰笑容。

沈飞此时也殷勤地走了过来,帮徐丽婕接过行李:“来来来,先让大小姐坐下。有话慢慢说嘛。”

“对对对,先坐下吃饭。”徐叔引着徐丽婕来到餐桌前:“饿了吧?早就在等你了。”

“是吗?真荣幸。”徐丽婕坐好后,对着身边的凌永生友好地一笑:“你好。”

“你好。”凌永生显得有些羞涩。

这时,一位女服务员走过来,把一脸盆的清水放在徐丽婕面前,徐丽婕不解地挑了挑眉毛。

“water,洗手,洗手。”沈飞肚子里没几个英文,却在这里发挥出了作用。

“哦。”徐丽婕恍然笑了起来。

徐叔拿出一张徐丽婕小时候的照片,他看看照片,再看看眼前的真人,连连感慨:“变了,变了啊。”

徐丽婕一边洗手,一边搭话:“是吗?那是变丑了还是变漂亮了?”

“当然是漂亮了……比你妈当时还漂亮。”

“好了好了,快开吃吧,别让菜凉了。”沈飞见徐丽婕已经洗完了手,张罗着就要动筷子。

徐丽婕向前倾着身体,欣赏似地看着餐桌:“这么多菜啊,好丰盛。”正说着,女服务员又端着一只大砂锅走了过来。

“乖乖,最好的来了。来,放在我们大小姐面前。”沈飞接过砂锅,摆在徐丽婕面前的餐桌上,然后揭开了砂锅的盖子。

顿时,一股热气和香味从砂锅中喷腾而出。蒸汽渐渐淡去后,沙锅内露出的六只淡粉色的肉丸子来,每只都有拳头大小,形似葵花,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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