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守护还是一种盯视?
她代表了谁?她的眼睛明亮澄澈,那光辉肯定来自神灵。www.maxreader.net
我不得不一再地注意到这个基本事实:她从那个一贫如洗的农家走来,就像从冬天的平原走来一样。
我怎样迎视她的目光?
我只知要像爱护自己的手足一样,爱护着她……
[古歌片断]
西有士乡城,夜夜朗朗读书声……
平原寂寂兮,谁还记得先人之英名?
莱夷王离去,只遗下宝剑,遗下了这座古城。
一百年前之长夜兮,掩沸别离,战马嘶鸣,勇士征衣挂满银霜,樯桅之上悬起繁星……
传说中莱夷王走了水路,马蹄踏着甲板,帆影掩去驼铃。
可恶之戎狄如夜幕四合兮,黄河之畔豺嗥枭鸣……
徐姓是莱夷王之后裔,没有人比得上他们之功德。
王赐予玉贝、珠母,外加彩霞虹握绫罗……
百年流离兮,去登州,黄县,西渡潍河。
隐名埋姓兮,受尽折磨。
一代人逝于河西,一代人生于岱岳。
饥年食尽浆果草藤兮,枯春到来四方漂泊。
未敢忘兮登州海角,心怀了莱夷王之重托……
越泰山兮取道莱芜,进入青州、黄县。
一路辛酸兮,归路漫长耗尽了百年。
古城苍苍兮苔痕依旧,夯土墙上兮血迹斑斑……
闪亮之甲胄,油脂奔流之骏马,化作迷茫轻烟。
午夜呼啸之北风兮,犹如阵阵弓弦。
忽闻一声婴啼,压过狂风之嘶鸣,将四野传遍……
归返后出生之男婴,博得众人心欢。
族人没有蜜酒,却摆起黎明之庆宴。
庆幸狄戎利爪下再得生还,莱夷人血脉能够续延。
东海上百鸟翩飞兮,彩云吉祥彤光炎炎。
男婴取名为"徐芾",如春草昌盛四野灿烂……
多少人为之祈福兮,期待中迎来第二个春天。
丽阳下抱出一岁之婴孩,摆下土块、稻米、竹简、弓与箭……
婴孩两眼闪亮——一手抓起竹简,一手按住了宝剑!
"啊,莱夷的晨星!"
族人面面相视,泪水涟涟……
铠甲闪亮之骑士兮,骄勇无敌之美俊少年。
十五岁剑不离身兮,十六岁踏浪行船。
精海道兮辨识星相,少年夜夜捧竹简……
十七岁策马远行兮,踏入齐都临淄垣。
三年求学稷下兮,临淄城遍访俊彦……
光阴兮倏乎飘逝,纵论天下兮通宵达旦。
二十一岁拜见齐王,赐予馆舍、黄金、大片田园。
徐芾遥望登州海角,吐露一腔渴念:
"大王体恤游子愁肠兮,恩准我伺奉老母归返故园……"
其时七国争雄,刀戟相撞遍地狼烟。
暴秦灭韩魏楚、灭燕赵,强虏东犯虎视眈眈。
危难兮万民涂炭,掠劫兮血泪深渊……
……多么奇怪啊,现代交通工具可以让两个远在千里的密友几小时内相逢、促膝而谈;但也就是在这种巨大的诱惑面前、在唾手可得的机会之下,他们竟可以遥遥相视十余年,或者是更长的时间……这其中包蕴了多少人性的奥秘。
无声的遥视,沉沉的目光。
我怎么能够忘记?人的一生都有难以忘记的一次,它才刻骨铭心。对于我,对于任何能够钟情的人,我想它都是一样。这一点我不承认也没有用,因为我们全都明白。
我紧紧地拥有着一份感觉、一个有脉动的灼热之躯;它是我突然抓住的幸福、全部的希望……可是当我被什么无情地击中时,又不得不无力地松手——大睁着双眼,看着它缓缓消失……双眼渐渐失去神采,视野模糊,我沉入了黑暗之中。生命中的一部分就是这样完结的。
可是它的游魂会在无边的墨色里徘徊,带着极大的不甘与委屈,寻找、张望,幻想着再生。
再生是可能的吗?
不,它只有一次。它是多么值得珍惜啊。我反复叮嘱着自己,因为我怕被后悔噬伤。对于我,最重要的就是弄明白:
到底是什么击中了我?
每个春天的丁香花都使我陷于无法摆脱的激悦和痛疼之中。它的气味太浓烈了。我抚摸它的枝叶、苞朵,心中充满颤颤的爱怜和可怕的仇恨。我闭上眼睛平静自己,好久才敢重新注视四周。这时候我隐隐意识到:我需要告别了,远远地、逃遁似的告别。我最好走到自己的心界之内,长久地盯视自己。我的全部狂热和焦灼都是从一个点上派生出来的,它简直有着巨大的、无法抵御的能量。它引发了一场没有尽头的燃烧,让我恐惧不已。
我远远地离开了——从心理也从地理的距离上走得越远越好。我需要新的、非同一般的力量——谁给我这份力量呢?
追忆、忠诚、思念、抵挡、考问、排遣、坚守、仇恨……一切都需要力量。现在我比过去更能够正视这一切了。因为我在给我生命的这片平原上降落下来,而过去只是一粒飘移的种子。我慢慢伸出根须,深深地扎入,渐渐无所顾忌地汲取。
我开始有能力梳理和回顾我们的故事,敢于面对着你。这在过去是绝无可能的。我想象和假设那些原本不可能有的结局,有时激动异常。是的,现在仅仅是咀嚼那点伤感、仅仅是呻吟已显得极为无聊。我应该具有而对一些基本问题的能力。比如说我要敢于分析这样一类词汇:父亲,家族,爱情,仇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已经失去了面对它们的勇气,失去了对它们的分析能力。这是很可怕的。
我对你的伤害当然是来自一种过分的敏感。但我眼下要做的,就是证明今天继续维护这种敏感的必要——你听了会吃惊地睁大眼睛。是的,它是一种非常珍贵的东西,它简直就像我的生命……
在今天,在这无边的喧嚣和全面退却、无情嬉戏的时代,也许有人会不约而同地询问:当年的那种敏感吗?那算什么?
那不是有点可笑吗?
不,绝不!这就是我要说的。
尽管这种敏感使我失去了最为美好的东西,但我仍然要说,它是必须的,神圣的,它是一个男人须臾不可离开的……
它是人的一份命性和根据。
我永远不会因此而后悔。我一生都会维护这种敏感。也许我的长长的诉说都在维护它、维护一种神圣的忠诚……
你是唯一能够听下去的人,因为你是当事人之一,你是……
……
四哥在园边与人吵起来了。他们吵得很凶,后来斑虎叫得越来越响,我、鼓额和响铃都跑出去……原来是一些搞测量的什么人,他们在一旁丈量土地,不知为什么进了葡萄园,而且把篱笆弄破了一段。四哥当时掮着枪,因为他正好路过那里,就阻止了他们。
那几个人是某个"开发公司"的,他们大概要在靠近大海的这片土地上搞什么建设。戴了黑眼镜、长檐帽,手里夹着半截香烟的中年人大概是个小头目,冲着四哥一阵乱嚷。可能他口中夹杂了什么侮辱字眼,四哥气极了,上前一步揪住了他。这会儿旁边的那个要过去帮一把,斑虎一吼,他就吓得退开了。我正好在这时赶过去。
好不容易才把揪在一起的两人分开。
我问:"怎么进我们园子?"
"我们爱丈量哪儿就丈量哪儿!"
"你丈量你自己家、你的房子行;到这儿总得打个招呼吧?"
"别臭美了,想让你们挪挪窝儿,也就是总经理一句话……"
四哥咬着牙关,嘣出一句:"那就试试吧,谁敢糟蹋我们园子,我就用这杆枪把他的肚肠打出来……"
又是几声对骂;斑虎狂欢。好一阵子人才散开。我劝慰四哥和响铃。我心里一点也不怀疑那个搞丈量的家伙说的话会变成现实。他们完全做得到。除了他们,还有别的什么,这些都可以来毁坏我们的园子……
越来越严重的干旱已经使海滩树木成片死去——这样的大旱天四哥说他记忆中从未有过;由于平原上无数新兴的工矿企业不停地抽用地下水,水位太低,已经引起了严重的海水倒灌,海边附近的植物正在被浸入的氯化物杀死。还有正在展开的煤炭开采计划,不断向海岸线延伸的建筑群……这一切都在逼近、在吞噬。我们的故园也许有一天真的会不复存在。
那个夜晚四哥一直没有睡。我见他屋里灯亮着,就过去陪伴他。他在吸烟,磕了很大一堆烟灰。响铃不在屋里——有时她要陪鼓额,就睡在隔壁。四哥叹息:"我担心真会忍不住,扣响了扳机;我的枪那天在肩上突突跳哩!"
看着这位与我厮守一起的亲爱的兄长,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怪哩,有人可以任意丈量别人的东西……"
是的,有人并不承认什么可以属于哪一个人——这儿没有"自己的",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也许正因为如此吧,我却要固执地、坚牢地守住内心里的那么一点——它是无形的,但它是一个人所能剩下的最后的珍贵……
"兄弟,我跟你来种这片园子,咱可打谱是一辈子的事啦!"
我看着他的手。这手真大。粗粗的筋脉硌疼了我。他在说两个男人不寻常的约定。我明白,他准备在葡萄园里安顿自己余下的岁月了——而在此之前他一直是游荡的,游荡生活对于他有着不可抵挡的魅力。他从跨进园子的这一刻,就做出了一个极不寻常的决定。他领来了老婆和狗,亲手给园中的破茅屋糊了窗子,泥了裂缝,又给斑虎搭了个舒舒服服的窝——他当时吸着烟,搓搓手问斑虎:"怎么样伙计?入冬以后我还要给你加草……"斑虎满意地抿嘴……
半夜,我回到了自己房间。睡不着,感受着葡萄园那个结局。柏慧,我现在真害怕失去它,我对你不能隐瞒这种胆怯。因为这片葡萄园对于我和我的朋友太重要了。
我和四哥都一夜没有合眼。天刚亮,斑虎又在怒吠——这声音马上让人明白来了什么不受欢迎的人。现在我们很容易就能听出它各种不同的语气:愤恨的、警觉的、询问的、友善的、爱恋的……这一回分明是愤恨,它的声音被压抑得粗闷而暴烈。我急急走出,看到了两个似曾相识的人。
这两个人都穿了相同的衣服。我记起他们曾在海边打鱼人的一次械斗中出现过——不知在奉行谁的指示,当时他们很权威地喝斥着人群,像驱赶狗群一样驱赶着打鱼的人。奇怪的是所有的人都惧怕他们。我心中一怔。
"出来一下出来一下!"其中的瘦子嚷了一句。他眯着眼,懒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