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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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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去。他直着眼看我,像在辨析什么。旁边的矮子小声咕哝:"不是,是个拐子……"

我的怒火再也压不住,脱口喊出:"不准你侮辱人!你从哪来的?你要干什么?"

两个人被我突如其来的火气惊了一下,他们差不多都退了一步……只静了一瞬,瘦子伸出手指说:"告诉你,我下一分钟就能把你逮起来……这会儿先不找你的茬,咱以后有的是工夫。我们这次来找那个持枪行凶的老头儿——他昨个向测绘所的同志开枪了不是?给我出来!……"

茅屋里的所有人都出来了。四哥晕躁起来,当他弄明白这两个人是为昨天的那场争执而来时,差点儿气晕过去。响铃和鼓额一齐数叨那些人怎么破坏园子篱笆、如何无理,面前的两个人根本不想听,只是坚持让四哥跟他们走一趟,并且要带上枪——那是凶器。

四哥简单地吐出两个字:"不去。"

"真不去吗?"瘦子问。

"不去。"

"那好吧,拐子,这可是你说的。"瘦子挥挥手,领上矮子走了。响起一阵引擎声,原来园子外边停放了一辆汽车。

我知道事情有些严重。

我差不多能看到这件事情的结局。这是一个欺辱的故事,有点像欺辱外乡人——而我和四哥、我们小茅屋里所有的人,都出生在平原上……我们今天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故乡,于是也就失去了一种特殊的佑护。

我一遍遍想着这片平原上可能有的熟人、能在危难之中援上一手的,最后总算想起了海边小城里的一两个人。我建议四哥与我一起离开,我们要通过一些关系主动对应……四哥反复拒绝。他坐在斑虎旁边,大睁着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冷冷的。我有些担心。我想先走一步,但又不敢把四哥一个人扔在这儿。

——这样直到园子外边响起几声鸣笛,直到五六个人拥进来。

四哥一直坐在斑虎旁。奇怪的是这一次斑虎像他一样冷静。他只是吸烟。

那个瘦子踱到跟前,说了一声什么。四哥返身往屋里走去——这时很快冲上几个人,把他架住了……鼓额和响铃哭起来。斑虎跳着——我知道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就把它关到了屋里……四哥被架到车子跟前,枪也给拿走了。

我也必须走开了。我最后对那个瘦子说的是:谁也不能碰他一下,谁如果那样,谁会后悔的。瘦子笑了,仰着脸,语气出奇地和蔼:"是吗?"我冷冷答一句:"是的。"

车子开走了。

我第一次让这小城里几个所谓的"朋友"帮忙。他们面有难色,都提出需要"打点打点"。

他们要钱买了很多高级香烟之类,说要从上面找下来才管事儿……

我忍受着屈辱——一边丢下尊严,另一边去找回尊严。这是不可能的。但我愿为四哥做平时极不愿做的一切。我得用力地忍住。我想起了这些年里,我们葡萄园遭受的全部不幸。

我们不知多少次与土管、税务、周围村子、园艺场打交道,我们已经遍体鳞伤。

眼前面临的只是又一次忍受……

整整两个昼夜,四哥都在外面度过。第三天他才回来,看上去人瘦了一些,白发也增多了。他没有背回那支心爱的枪。

我扶住了四哥。他说:"他们逼着我们软下来。狗杂种……"

他不知道我们葡萄园被罚了重重的一笔款子。我明白四哥不能失去那支枪——那是他在前些年游荡时的一个伴儿;他身边必须拥有响铃、猎枪和狗……

这就是我们葡萄园最新经历的一件事儿。它还没有结束呢。

鼓额总想与我讨论点什么——她好像长大了许多,关心的东西越来越多,不仅仅是自己,而且还有其他——很多很多。这使我想到了一个沉默的少女有多大的悟力,她原来平时在想那么多的事情,这些事情有时简直就无关乎自己……

我因此而感动。她常常叙说自己的童年:极度贫困和极度欢乐的童年。这引起了我很多回忆,让我一遍又一遍去想象那片丛林。

再也看不到白沙滩上那一棵棵挺拔的白杨了,看不到它油亮亮的叶子在微风中抖动。我觉得它的消失是二十世纪平原上最可怕的一个纪录……鼓额很少提到自己的父亲,我发现她总是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个男人。她故意把话题岔开,有时转移得十分巧妙。"父亲"成了人的一个禁忌,这个现象也使我心动。

这有点像我。

父亲所象征、隐喻和代表的一切太沉重了。沉重得无法也无力提起,更不能炫耀。父亲把一个生命投到了这个世界上,就留下了全部尴尬与羞愧,然后再悄悄地退到幕后。

我们谁听不到一个男人在背后、在一个角落的寂寞长叹呢?那是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声音啊!

每个人都有父亲。

真正的父亲是懂得羞愧的。

……算了,这个话题真该转移了。它从来不让人愉快。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深入地谈它。

鼓额在五六岁时就跟上母亲到地里做活,成为母亲的好帮手。其实从更早——不足一岁时她就来到田野上,那时她被捆在母亲的后背上,什么也不懂、不记得。她大概只会哇哇大哭,大人们因为忙,谁也不理睬,只在喂奶的时候把她解下,用沾满土末或植物绿汁的手擦擦她嫩嫩的脸蛋。

她说母亲翻土,她就把翻出的茅根捡出来,抱到地边;母亲给烟棵打冒杈,她就把它们堆到一块儿——烟毒把她的两条胳膊弄得又红又肿,母亲就用渠边上一种菜叶给她搓。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啊,至今还记得起。她忍住了疼,她说她从来不哭。

那时天上的太阳比现在还要烤人,她说母亲、她,所有在田野上做活的人都给晒得冒烟了——真的,人人头顶那儿都往上冒烟,最后不得不往上泼水。赤裸裸的胳膊、腿,到处都像开水煮过一样,黑红黑红,摸一下烫人。

做活做到半上午,该歇一歇了,她和母亲就找个荫凉的地方喘气。哪里才有一棵树啊?地头上原先有三棵老杨树,后来被砍掉,做了猪栏。她们不得不钻到渠旁的紫穗槐棵下,在这种灌木枝杈下躺一会儿。好舒服的荫凉地啊,她爬到母亲身上,把母亲浑身的泥汗都亲吻得无影无踪。她说她那时一刻也离不开母亲,那时的母亲比现在的母亲健康高大和——干净……

她总喜欢说母亲被太阳晒得"冒烟"——这在我们听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可是反反复复听下来,竟觉得无比真实。我真的看到了被烤焦了的、正在燃烧的农民。他们如今仍然在土地上燃烧,你如果走到他们中间,看着那一双双眼睛、如灰烬一样的头发、干硬的皮肤,一定会同意我和鼓额的说法。

"母亲在田野上,她正在烈日下冒烟……"

有谁向我说过这样的话呢?就是这样一幅想得出的图像,它使我忧心如焚、泪水盈眶。

鼓额说,她长到十七岁时,还不记得吃过白面馒头。她说全家只有干重活的父亲才有资格吃一块玉米饼。其余的人,就是她和母亲,只能吃红薯、菜饼和高粱。"金黄金黄的玉米饼啊,香味儿扑鼻子,我老看着它,妈妈就从父亲手上扭下一小块儿,塞到我嘴里……"

她的话是绝对真实的。我们很多人会拒绝这种真实。我想起了前几年,我们城里的邻居从南边雇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保姆——她说从来没有见过苹果。当时我告诉梅子,梅子大不以为然地说:"她说谎……"我却毫不怀疑那个小姑娘说的是真的。事实会证明她不是说谎者,而是我们一部分人无知和缺乏勇气。

鼓额长得瘦瘦的,她刚来时,简直让人看了心里发疼。你会觉得一个孩子、一个十七岁的女孩绝不该长成这样子的。她细细的手腕啊,脚杆啊,弱不禁风,仿佛经不得什么磕碰一下。那头发毫无光泽,像风雨吹打过的旧麻绺。再看她的衣衫,都是许多年前出产的布料,洗得没了颜色,破裂的地方又被精心缝连过。它们比她的身躯更瘦小,紧绷绷地裹在身上,她用力动几下它们就会破碎……我不明白她在艰苦的劳动中是怎样保护自己衣衫的。

就是这样一个贫寒少女走进了我的视野、我的葡萄园。这是偶然的吗?

神灵总是瞅准一切机会来提醒人——只要他能够领悟。

我将竭尽全力保护这个少女。我知道她与我的葡萄园具有同样意义,也同样沉重和淳朴、同样正在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

是的,她在这几年里似乎高了一点也胖了一点,头发乌亮亮的,黑黑的大眼睛覆在长长的眼睫毛下面,每闪动一下都有掩不住的光彩在泄露。她微黑的、杏红色的皮肤简直就是健康和青春的标志。她在葡萄园里是一个象征、一个精灵……

她过去很少牵挂这个园子的前途,因为她从未怀疑过我和四哥等人拥有的力量,认为我们几个男人足以保护它了。她现在似乎明白这有点过高地估计了我们。当那些可怕的侵犯和打扰过去之后,留给鼓额的除了费解,还有难以祛除的惧怕。她怕有那么一天,这葡萄园不复存在,那时她往何处去?

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一天啊。她拒绝回到原来的村庄去,即便和母亲在一起。

我终于懂得了对葡萄园的爱护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爱而又可怜的鼓额啊。

一连多少天都在设法为四哥讨回那支枪。它陪伴了一位伤残者,安慰了他多少年。人们说这杆土里土气的枪在他肩上已经几十年了。一个人怎么可以突然失去了这样一个伴儿?

孤单的时刻,它与他可以在原野上对话。

那时拐子四哥刚刚负伤回来,正赶上非常时期,大家都没有东西吃。河湾那儿有不少水鸟,他就用这支枪去猎水鸟。

他的猎物救了不少濒临死亡的人,也使他成了一个漫野游荡的人。

他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常常宿在野外。他的朋友与他一起游荡,一起在海滩上点起炊烟。传说有一次他们在半人高的白茅地里猎到了一只大鸟,另一只飞掉了——这原来是一对夫妻鸟。那天他们在烤那只猎获物,天黑下来,满天星星闪动,从天边就传来了另一只鸟凄切的呼叫。这叫声嘶哑一会儿尖亮一会儿,叫得人心上发紧。他们草草地吃掉了烤好的鸟,在草丛里躺下,准备过夜了。可是那只鸟仍在呼号。它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在空中徘徊……谁也睡不着。这真是煎熬的一夜。

从那以后,人们再很少听到四哥扣响扳机。他只是背着它。

我想,也许一个身上有着严重创伤的人特别需要一件武器。他近来越来越多地说到类似的话,"我总有一天要跟他们动动家伙"、"快惹我放枪了……"

那些人坚持说四哥是持枪威胁公务人员。我是当时在场的人,完全可以证明这是编造谎话。"非法持枪,而且——妨碍公务人员……"那个咕哝不停的家伙正是那个闯进园子抓人的瘦子,这会儿他已经被我的"朋友"们疏通过,凶气自然少了许多。不过他就是不愿最后把枪交出。

我问他:"既然已经作了罚款处理,那枪也就应该发还了吧?"

"有持枪证吗?"

当然没有。所谓的"持枪证"是这几年里的新玩艺儿,早些年平原上的猎人多极了,谁也不懂给土制猎枪报个户口。我说我们葡萄园在秋天需要守夜,而且野外动物甚多,一杆猎枪绝对需要——那是否可以加办一个"持枪证"?

瘦子神秘而险恶地干笑几声,没有回答。

我觉得眼前这个人的鼻梁那儿只缺少狠狠的一拳。有了这一拳他也许会变得好一些。

离开时,他出人意料地送了几步。在门外的一棵杨树下,他站住了,压低着嗓子说:

"该花的钱还得花上……"

我只想快些离开这个恶棍。

很多天之后,我想起那张瘦脸还感到恶心。我毫不怀疑,如果不按他说的办,那就不仅是失去四哥那支心爱的枪,恐怕还会出现新的麻烦。最后我只得通过"朋友"交上了那一笔钱——这一回是直接递到瘦子手里的。

这一切当然都得背着四哥做。

好久了,一直传着一个消息:有关方面正在与国外紧张谈判,这事儿已进行了一个多月,结果总算出来了。

原来国外的一个公司要长期租用这一片大海滩。可能是地价的争执,谈判归于失败。我们这会儿才明白了那一次丈量是要干什么。

那个公司是搞人造石油的。

这次合作的失败肯定是件好事。可是会不会重新开始其他的合作呢?

我们葡萄园西面不远是一处国营园艺场,那是多么阔大的一片果林啊。我不曾在别处见过如此美丽的一片园林。可是如今园艺场的头儿正在频频接待海外和内地的一些大公司经理,一心要开办一两个能赚钱的项目。眼下他们正在谈合办一个化工厂和电镀厂,还发誓说要设法引进外资,建一个华东数一数二的大型氯碱厂……

各种各样的汽车不断顺着园艺场与葡萄园之间的马路开来。车子开开停停,不时有人下来遛一圈儿——他们大概坚信,只要瞄上了随便哪一个地方,那儿的人立刻就会伸出双手迎接。他们大概不知道,这片平原的丛林和稼禾后面,藏下了多少憎恨的眼睛。车子继续往前开,一直开到无路可走的地方。这条铺了柏油的公路被称为"国防路",尽头消失在一片生了荩草的沙子中。这是片绵软的沙滩,再往前一百多米就是大海了。

"多么美的地方啊,这儿要建别墅的。"他们哼着下了车,抹着腰对陪伴左右的官员说。那些官员都是从海边小城来的,一个个差不多都长了臃肿的身材,满脸堆笑,结着一截皱巴巴的领带。他们讨好地对外来客吐出一个英语单词,地方口音又浓又浊。

从车上下来的女人都涂了青黑色的眼影,脸上搽了红色化妆品;偶尔也能遇到将脸染成金色的;有一次我还见到一个把脸染成了蓝色的人……她们无一例外地戴了大耳环、抹了鲜亮的口红。她们惊讶地呼喊,大笑大闹,张着血盆大口。

她们大概想吞下整个不幸的平原。

几乎每个人都持着一部无线电话,站在离海浪不远的地方"喂喂"大叫。四哥吸着烟看着,说如果前些年,这些家伙在这儿胡闹,肯定会被当成特务抓起来。"女秘书也随我来了……是的,我让她以后跟你联系……"

原来那一群女人都是"女秘书"。

他们践踏着这样一片平原,毫无廉耻。有人为什么如此疯狂、拼上命招引一些污染项目?难道他们不知道这对于一块土地而言是致命的吗?后来才弄明白:所有的目的只为了搞钱、为了痛快一场。污染在他们看来是不足道的,因为从来没有什么人对污染太过认真。搞不到钱还可以借机"考察",到世界各地旅游几次,出去看看"洋人"。

一股浊流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登州海角推进——仅仅是几年的时间,这里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宁静。我和我的朋友好像进入了最后的守望,正等待着一个结局。这使我想起莱夷人的撤退与固守,他们在面临狄戎进逼时的情形。

历史正以稍稍改变了的形式重演。

看着那些"女秘书"们涂成了血色和铜色的脸,难以压抑的绝望就会淹没过来。我的脑海一遍又一遍闪过丛林中那座沉默的茅屋,不止一次记起了父亲从南山归来的那个上午——他在大海滩上转了多半天。他在干什么?他在寻找一个墓。那是战友的墓。

如今,所有烈士的坟头都与沙丘混到了一起,或者干脆被它们所覆盖。一片又一片丛林在消逝,大风旋起了沙子。天浑浑的,大风把沙子扬到高空,又飘移到海上。

当年的莱夷人不断地退却。

可是我们呢?我们已经无处可退了。我们再无须退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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