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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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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平阳连连点头:“记住了记住了。”心里却想,可我能做到吗?怎么这么复杂呀?这几年班长当下来,还不把人炼成精了?

“对于班长们,球,都是老兵了,要的就是个尊重。舌头打个滚,感情不赔本。你先把炮玩灵了,再谦虚一下,人家口服心服。像你这样光知道自己闷头干,人家反而觉得你孤傲狂妄。几张嘴巴一起臭你,能把香胰子泡成臭豆腐……总而言之,你不光要琢磨炮,还要琢磨人。明白吗?”

“明白。”石平阳又点点头。

“当班长的,有三条路。一是别人咋干我咋干,这条路稳当。二是领导喜欢咋干我咋干,这条路宽敞。三是应该咋干我咋干,这是一条出成绩的路,但也可能是一条羊肠小道。你准备选哪条路?”

石平阳阴起脸,深沉了半晌,说:“班长,你走的是哪条路哇?”

李四虎又咧开大嘴笑了:“我原先走的是李四虎之路,稀泥巴路,如今是走投无路。”

石平阳说:“那我就走石平阳之路。”

李四虎说:“换上个人,送一条鸡公山烟我也不跟他放这么多屁。这好歹也是我当兵几年的一点理论知识。讲这些啥意思?你记住,要想混个前途,还要保住咱炮手的德性,这二条路你都得走,膛着走……我是明白得太晚了呵……”

到了年底,李四虎果真复员。临走那天,李四虎对连首长说,不用费事了,让石平阳帮我背个行李卷子,送到西黄村就行。李四虎到西黄村落户的事,经过一番小小的周折,终于得到了各级有关部门的认可,一则他兵老,有结婚生孩子的资格;二则也不违反婚姻法兵役法或其它任何什么法。离队前三天,李四虎就同那个叫于文兰的姑娘到镇上开了结婚证,并带回连队让大伙仔细地羡慕了一阵子。

路上,石平阳怯怯地说:“心里头是不是有点……那个?”

“屁,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那个啥?这条路早晚得走,晚走不如早走。”

石平阳自己心里反倒极不是滋味。

“这下好,老婆孩子热炕头,早晨也不用一大早起床,黑起屁眼喊口令了,再也不用为个逑名次累得扯筋脱肛了。那爿小店我要把它办得红红火火的,小日子要弄得滋滋润润的……好哇好哇,外出也不用请假了,老子自由了,老子不是兵了,再也不受那纪律约束了!老子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未了,李四虎简直是在喊,声音拐着弯儿,破破烂烂地极刺耳。

“老李,你嘴硬……你在哭么?”

“啥话?我李四虎啥时候哭过?来,帮我吹吹,沙子进眼里了。日他妈,这风真大。”

再往前走,两个人都不说话。

“石平阳哇,你也是老兵了。”

“在你面前,我觉得还是个生瓜蛋子,老不起来。”

“我一走,你就会迅速老起来的。妈的,真块,一晃都是八年了。当初来部队的时,我还是个嘎小子,眼下,离三十不远了。”

走过一个山脊,李四虎愣住了。—班全体,除开他和石平阳,还有六个人,组成一个小小的夹道欢送阵势,打着一个自制的横幅:“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李四虎愣了半晌,眼窝子烫起来,问:“谁的主意?”

“大伙。”石平阳答。

“在大伙心里,你永远是我们的班长。”兵们保持立正姿势,向李四虎行注目礼。

李四虎往前走了两步,突然站住了。“大伙别这样别这样,这份情太重了,我李四虎这一辈子值了,就冲大伙的这份情,我觉得比当个师长团长都光荣。就送到这里吧。往后……往后……”李四虎说不下去了。

“老班长,咱们班新老都在这了。一起再唱一支歌吧。”石平阳提议道。

“那好那好,就算分别歌了。我看,咱们就唱《戴手铐的旅客》里面那首吧,正好合今天这个味儿。”

……

送战友,踏征程

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战友哇战友

……

歌声响起来,传开去,有些嘶哑,随着压抑的冷风,在原野上缭绕。有个兵哭了,接着又一个,兵们都在默默地流泪,泪水浸泡了歌声,于是更加悠远。

“别唱了别唱了,这他妈就像跟遗体告别似的。咱班唱歌拉歌比歌,还没有这么丧气过。这歌没劲,换首歌唱!”李四虎把背包往地上一扔,立正站好,高声说:“注意了,我来起一个。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预备——唱——!”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

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

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

战友战友

……

歌声越唱越响,如一股粗壮的狂飚,裹着年轻的潮湿,在山野里颤颤抖动,滚滚而去。李四虎往脸上挥了一把,尽是泪。弯腰背起背包,就在这歌声的陪伴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5

石平阳的铺盖搬上了李四虎享用了八年的床板。

第一次独立组织训练,庄营长自然要亲自把关。但他没有走进炮场,老远地蹲在一棵树下,悠然自得地抽烟。令庄营长困惑的是,石平阳用了整整一个上午训练拔插销,那玩艺简单得就像放屁,犯得着费这么大劲?后来他总算弄明白了。在石平阳手里,全班六个人没有一个顺利过关的。老兵们对拔插销这门技术早玩腻了,很不情愿,却被石平阳鸡蛋里面挑骨头,做一动,挑一动,而且那骨头挑得合情合理,有根有据。老兵服了,新兵更不敢马虎。庄必川想,有门,李四虎那个茬他接上了。他是在磨呵,磨意志,磨任性,也磨较真劲儿,把老兵磨软,把新兵磨硬,在老兵面前磨出威严,在新兵面前磨出威信。庄营长起身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李四虎语录:“第一招是斗住老兵,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而且要绝对保证踢得他不敢吭气,往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下午训练分解结合。庄必川踱着营级步伐直接走进了训练场。那阵子石平阳显得很轻闲,在一旁冷眼相观,既不示范,也不纠正。兵们各自为战,把炮上的铁疙瘩们卸下来装,装上去卸,十分认真卖力。庄必川叫过来两个人亲自验收,其动作之熟、速度之快、精度之准,令庄必川高兴得直想哼几句《沙家浜》。

“石平阳呵,我来考考你。”庄必川把石平阳叫到圈子外,抬头看了看天,然后抓了把碎土向空中抛去,说:“开始!”

“风向13-20。”石平阳脱口而出。

庄必川走到炮后方向盘前,标定13-20,再对上接目镜,镜头射线果然与远处一缕炊烟走向重叠。庄必川哼了一声:“嗯,不错,正负不过5。……风速?”

石平阳略一迟疑,然后说:“每秒2。”

庄必川又把手伸到风中,挡了挡说:“基本正确。”想了想,又说:“再考你一下,理论的。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勇敢者只死一次,胆怯者却经历千百次的死。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咱们师长。”石平阳毫不含糊地回答。

“是吗?”庄必川满脸狐疑。“我怎么记得像是拿破仑说的。”

“师长看望新兵时说的。原话是普鲁士的一个叫克劳什么茨的人说的,师长那天用来教导我们。”

“小子,好记性……你会拉胡琴么?”

“不会。”

“会下围棋么?”

“不会。”

“喜欢么?”

“上学的时候想当作家,那时候谁都这么想过。”石平阳有些不好意思。“写了几首……那不叫诗,老师说我那是干叫唤,提虚劲,以后就没再写了……其实,我自己觉得那诗挺好的。”

“写诗?咱们师倒真有个大诗人,在《解放军报》上发表过。师长,咱们师长,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到外国当过武官。上面有人嘀咕说咱们师长几十大岁了疯疯癫癫,没个大领导的味儿,但咱师干部没个不尊重的。”庄必川扭过头问:“见过师长打篮球吗?”

“没有。”石平阳答。

庄必川很幸福地笑了笑,接着说:“师长每回到团里来都要组织打篮球。他自己不打,当裁判。《体育报》上登过一张照片,中锋带球上篮,是宣传科朱干事拍的,师长亲自题诗。听着呵。”庄必川咳了下,润了润嗓子,酝酿了一阵激情,然后开始朗诵:“……呵,呵,离开地球/在这个瞬间/将粗犷的人生抛进空中/完成一次力的写意……呵……呵……”庄必川陶醉了片刻,问:“知道那中锋是谁吗?”

“是你,营长。”

“咦,你是听谁说的?”庄必川好生奇怪。

“猜的。”石平阳咧嘴笑了一下,笑出了狡黠的味道。

“你记不住克劳什么茨,却把师长那首诗背得滚瓜烂熟,这很能说明问题。”

“哦?哈哈……小子,恋爱过吗?”

“没有。”石平阳回答得很坚决。他觉得自己曾经对某个姑娘产生的那点小意思,距离恋爱的境界还十分遥远。

“会溜冰么?”

“不会。”

“康乐球?”

“不会。”

“操,你小子爱好也太单一了点。”庄必川很遗憾地啧了啧嘴巴。

石平阳觉得委屈:不是你一个劲地鼓励我们要一心一意扑在训练和工作上么?怎么又成单一了?

“也好。人啦,一辈子只能干成一件事。当然,我指的是大事。炮兵的大事就是操炮。……不过,也得丰富点。冲你这身膘,这副灵劲,打篮球准是一把好手,师长一见肯定喜欢,没准也会给你来上张照片配上首诗……你小子还真有股帅劲儿……怎么样,星期天我教你打篮球?”

“不用教,打篮球你不如我,营长。”石平阳挺了挺腰杆子。

“呵嗬?你不是不会么?”

“我没说不会。你什么都问了,就没问我会不会打篮球。在学校我是校队中锋。”

“那好,星期天咱们定点投篮。我要是输了,送你一条鸡公山香烟。你要是输了,就把我的被子给拆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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