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鸾恨恨地瞪了柳回春一眼, 却是不曾言语，只缓步朝着章德殿的方向走去，九皇子淑桓, 在这个喊叫厮打声震天的夜晚, 被吓得失去了往日所有的骄傲与矜贵, 此刻仿若是一个普通的孩童一般, 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皇长姐向着章德殿的方向走去。www.xiashucom.com

姐弟二人的周围, 是在裴彻的示意下，紧紧跟随着的大晋兵士。他们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烧着，偶尔有夏日喜光的蚊虫，在那方寸的火光之中盘旋飞绕。

昭鸾的步履并不快, 看着似乎是在不停地沉思着什么。

裴彻看着昭鸾姐弟二人逐渐走远, 却只能是兀自摇头叹息，天家荣华, 泼天的富贵, 这无边的锦绣皇权, 滋养出的是人性之中最原始的贪婪。

柳回春走上前一步, 轻声道, “世间万事, 自有天道轮回。世伯还是不要过度伤怀的好。”

裴彻回过身来, 看着柳回春在月色之中越发清俊的脸庞，欣慰的笑道，“倾城一直说你聪慧，只可惜幼时贪玩好动, 不曾想，如今也是这般的妥帖了，若是他泉下有知，也定然觉得开怀。”

柳回春笑了笑道，“世伯接下来是如何打算？”

裴彻负手望月而立，他身后仍有留守的兵士，规整沉默的举着火把。烈焰灼灼，映照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庞。

“等皇上醒来。”裴彻眉眼之间，神色一片凝重，“等皇上亲自决定这天下江山的主人，等皇上给皇后娘娘和昭鸾长公主定罪。”

年老的将军有短暂的沉默，而后又仿若释然一般地接着道，“也等皇上给我定罪。”

夜色沉寂，柳回春从晦暗不明的光影里去看裴彻，他还记得他师父曾经说过，这天下之人，若是人人尽如他的义兄那般开阔仗义，这人世间便是永久的太平。

“月儿陪着世伯。”柳回春笑了笑，带着一种孩子对长辈的敬重和喜爱。

裴彻回头看着柳回春，浓重眉眼里也是灌满了笑意，他喃喃出声，“也好，也好……”

这般生死关切的重要时刻，若是他的义弟在，二人想来也是这般负手临风，谈笑世事无常。

如今故人早已远去，他心爱的徒儿便如同他一般地站在自己身边，裴彻心中，只觉得无限感慨。

二人带着其余兵士朝着云辉殿方向折回，路过昭阳原来住过的章华殿，裴彻便忽然停下了脚步。

“这里，便是她生前住过的地方，昭阳也是在这里长大。”

柳回春也打量着这座如今空置下来的殿宇，虽然和章德殿一样的碧瓦层楼，但是因为位置太过偏向皇宫的西南一角，而显得十分落寞凄清，连带着那砖瓦本身的辉煌奢华，都渡上了一层浓浓的落寞神采。

“世伯，您当初看着我师娘……”柳回春话说一半又止住。他偏过头，却见裴彻已然泪湿华发。

盛夏树木蓊郁，他们面前不远处有环水的凉亭，水边荼蘼盛放的是连绵不尽的紫薇花，花枝在若有似无的夜风中轻轻摇曳，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裴彻一步步走向那凉亭，他的手中折了一支柔长花茎，临水负手而立良久，以那花枝沾水，在凉亭大红的漆柱上，以水为墨，抬手写道，

十六年来风云雨，生死殊途道何期。红尘白日梦云月，不知亡魂可有依。

四句既成，那花枝便被裴彻随手扔进湖水里，如镜平湖泛起层层涟漪，潋滟水色映着一众花光树影，隐隐绰绰，恍若梦境。

凉亭里的大红漆柱，在夏日的烈阳下久经暴晒，水渍写在其上，转瞬便又消弭不见，仿若是方才那一幕都不曾出现，此处依旧是凉亭晚风还有沉默而立的两个人。

柳回春不曾说话，他知道，这尚在人世的人心中，再没有谁比他的世伯心中更苦。

良久，裴彻叹了一口气，打破这寂静的沉默。

“你师娘。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师父。”似乎是事情太过久远，他连回忆都吃力，“之所以会有昭阳，她都是被强迫的。本来她打算寻死的，可是，可是又耐不住有人拿你师父的性命做威胁。”

柳回春静静地听着，面上神色如常，只是袖袍之下的一双手，早已紧握成全。

他在听，一个对他来说极为残忍的事情。

“后来发现有孕，她那般善良一个人，纵然知晓这孩子会是她毕生之痛，但稚子无辜，她还是不忍心一碗红花落了她。”裴彻顿了顿，眉眼之间的沟壑似乎盛尽了人世沧桑，“但她又能如何不恨。她竭尽全力照顾昭阳，却又无时无刻不想离开昭阳，昭阳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关于背叛伤害和无能为力。她比任何人都痛苦。”

一滴眼泪顺着柳回春眼角滑落，他咬牙缓缓喘息，痛苦地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