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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前世她从未离开唐门,几乎足不出户,终日只能见得那四方的天空;
即使她整日只能与污浊腐朽为伴,眼睁睁地看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即使遭人背叛,性命不保,可她也从未真正经历过像眼前这般的人间炼狱。www.mengyuanshucheng.com
他们迈入木门里,还未及观音庙正殿,便已然听见稚童啼哭此起彼伏。
这一向清静的寺庙,原是只有诵经祷告之声。
可不知是不是为这时疫所累,比丘尼们敲击木鱼的声音也比平日快了不少。那声音远远传到那些捂着口鼻来回奔走的人们耳朵里,平添一份萧索,也催着他们低头赶路。
唐婴宁和杨晧往院中走了许久,不见有人相引,更不见有人阻拦。
反倒是一架又一架盖着素白绢布的担架被抬出来,又匆匆忙忙地从他们身边穿流而过,仿佛瞧不见他们一般。
唐婴宁眉头微微蹙起,却不曾注意到身边立着的杨晧嘴唇发白,浑身难以抑制地颤抖。
只是他强忍着胸腔里几乎快要汹涌而出的野兽,指尖狠狠嵌进砖缝之中,试图用剧烈的疼痛保持理智。
素白的绢布,猩红的血,每当他一看见这样的场景,那些在沙场上无数个可怖的场景便会一股脑地回到他的脑海之中。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咬着牙盯着眼前那抹青绿色身影,似乎在绝望的悬崖边上挣扎着攀住那救命的绳索。
唐婴宁见身后许久没有反应,正准备回头看他,却瞧见门里又抬出一个担架。
跟前面那些被抬走的人一样,那白绢布上也染着成片的猩红的血迹,像冬日雪地里星星点点的梅花。
只是让人揪心的是,那抬担架的人儿还没没走多远,屋子里冲出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小男孩,一张玉雪玲珑的小脸蛋儿上全是泪痕,哭得嗓音嘶哑:
“娘亲...你们等等!
娘亲,娘亲,娘亲,娘亲......”
他还小,一边哭一边跑,让砖石绊倒了摔在地上,手都擦破了皮,又爬起来继续跑。
他一边跑一边倔强地呜咽着,连连喊了十多句“娘亲”。
他本是追不上的,可抬担架的人不忍小孩这么哭喊,犹豫了两下还是停下等他。
谁知小孩扑通一声跪在担架前面,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一般长长呜咽了一声。
这凄厉的声音令在场的大人听了都全然浑身一震,纷纷默然流泪。
接着,他便连连往地上磕着响头,直到头也磕破了也不肯罢休。
抬担架的终于忍不住:
“孩子,快起来。
你娘已经没了,连方大夫也没办法。”
小孩终于爬起来,小身板直挺挺地依旧跪着,玉白的额头上磕破了皮,渗出血来。
他故作坚强,咬着牙说:
“磕头是为了各位大哥好好安葬我娘。
等我长大了,做牛做马报答大哥们。”
他年纪太小,还没说完,眼眶又红了,却抽泣着站起来背过身去:
“劳烦大哥们,抬娘走吧。”
即便他浑身都颤抖着哭,可终究是倔强着没回头。
等人都出了门,他抹了把眼泪,重新又跑着回了屋里,也不知去做什么。
唐婴宁拭了一把眼角的泪,模模糊糊想起自己娘亲没了的时候,她似乎也这样趴在病榻前哭喊着“娘亲”。然后硬是等着那只紧握着她的大手慢慢松开了,慢慢变冷了。
方才转过头来,却瞧见杨晧瘫坐在树下,一张脸惨白,指尖全是血。
唐婴宁忙跑到他身边去,顾不上男女大防便捧起他的手,轻轻“呀”了一声,忙掏出素净帕子为他包好。
杨晧方才出了一身冷汗,如今整个人虚脱着,时不时打着冷战。
她焦急地问:
“这是怎么了?可是害了风寒?”
杨晧无力地摇了摇头,身子不住往她的方向倾斜。
他这幅样子,却还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问:
“我只是有些...不大好受。”
不知为何,瞧见他这副模样,唐婴宁没有再推开他,而是让他顺势靠在了自己肩上歇息。
他生得高大,唐婴宁环不住他,只能勉强撑着青砖地,费劲地搂着他的肩,试图传给他些许温暖。
周围静极了,连梧桐叶纷纷扬扬落下来一两片的声音也听得见。
唐婴宁听着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均匀,不由地松了一口气,转着自己有些酸疼的肩膀轻声道:
“殿下好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