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贪静，素日最烦纷扰，没过来之前，他已猜到吵嚷之人是琼花，过来一看，果然是她。

他料到琼花不敢找他说情，只能来为难炽遥主仆俩，只是他没想到，琼花居然过分到想把炽遥身边的下人挖走。

他委实失望。

幽凉眸光从琼花脸上掠过，凌霄给她一记警告的眼神，嗓音低沉道：“朝堂事务繁杂，已够我焦头烂额，我不想回府后也不得安宁，琼花，你可明白？”

琼花明白凌霄的意思了，他这是不同意她挖走尘霜。

凌霄说话的口气太生硬，琼花面上有些挂不住，她试图向凌霄撒娇，“兄长……”

凌霄冷着脸申饬她，“回去，莫再多事。”

琼花看向炽遥，虽然她什么话都没说，一直垂着手站在那儿，恍若置身事外一般，可她就是觉得炽遥在暗暗得意，在偷偷笑话她。

她包着两汪委屈的眼泪愤愤离去。

春花盛放，满庭馨香，炽遥轻轻喘了口气，只觉得玉兰的香气顺着鼻腔流入了四肢百骸，使她的心情格外愉悦。

诚如琼花所想，炽遥的确在偷偷笑话她。

笑话她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迎着晨起的日光看向凌霄——一根白玉横笄笔直插入冠发之中，固定住满头黑发，紫色的朝服裁剪得当，朝服下摆不高不低，堪堪到脚面上端，露出同色的白底缎花鞋，这个发型和衣着衬得凌霄的身姿挺拔修长，气宇轩昂。

她又仔细瞧了瞧，居然没从凌霄头上找到垂坠下来的碎发，每一根发丝都服帖地趴在头皮上。

从头看到脚，凌霄的衣服上全无半点褶皱，寻不出半点瑕疵。

她不由得再叹——凌太傅真正讲究。

炽遥今天穿的这身衣裳正是时下最流行的式样，做工精巧，缕金挑线在太阳下闪烁发光。凌霄被她衣服上的金线晃到了眼睛，忍不住定睛看了她一眼。

隔着玉兰落花和通透日光，冷不丁的，四目相对。

几乎是下意识的，炽遥扬起唇角，回他一个比太阳光还要夺目的璀璨笑颜。

须臾的静默后，凌霄淡然收回视线，没同她说话，径直转身走了。

炽遥眨了眨眼睛，亦收回视线，伸手去搀扶尘霜起身。

嫁进凌府这么多天，炽遥前前后后受了琼花不少气，凌霄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到，今天还是头一次申饬琼花。

虽说不痛不痒的，可也算一改之前不管不问的局面了。

听闻蕊香是得罪了大夫人而被降罪的，琼花小姐也被太傅申饬了，府中下人对炽遥的态度见好。

还没到正午，洗衣房的两个小丫头便巴巴上门，亲自将前些日子送过去清洗的衣裳送来，又殷勤地帮炽遥挂在衣柜里。

炽遥仍装着善良温柔，温声对她们道：“麻烦你们了。”似不经意想到什么，忙吩咐尘霜把她昨日穿的衣裳拿出来，笑着道：“对了，这身衣裳是大人昨儿个买给我的，只穿了半天，没甚脏污，你们也带去洗罢。”

她特意嘱咐她们，“这件衣裳是大人挑中的，价值不菲，你们清洗的时候要注些意，可不能洗坏了。”

那两个婢女忙接过衣裳，麻利回应道：“喏，夫人请放心。”

刚过下傍晚，暮色初临，那两个婢女再度来到炽遥居住的前院，把清洗好的衣裳送还回来。

炽遥简单翻了翻衣裳，发觉她们俩这回做事真挺仔细，不单衣服洗得干净，还特意熏了香。

掩去眼底的嘲讽之意，她冲她们俩笑得暖若春风，“多谢了，希望往后你们洗衣服的速度也能这么快，别让我再跑去洗衣房询问了。”

那两个婢女对视一眼，忙跪在地上，异口同声道：“奴婢们下次不敢了，还请夫人莫怪罪。”

炽遥云淡风轻笑笑，没说原谅她们，也没说不原谅，只让尘霜送她们俩出去。

管马车的孙伯乐也来了一趟，炽遥借口疲乏困倦，已睡下了，没见他，让尘霜出面简单打发了他。

孙伯乐对尘霜道，府上的马车都已修葺完毕，下次夫人若要出门，只管同他说便是，他必定把最好的马车腾出来给夫人用。

尘霜本想说几句难听话的，转念一想，若这个时候说难听话，没准府上的下人私下会说她狐假虎威，借着凌太傅的势在这儿装腔作势。

她干脆学炽遥的样子，以笑容送孙伯乐离去。

回到房间，尘霜把洗衣房那两个婢女后送来的衣裳挂进衣橱中，回想这一日发生的事情，不由得扬眉笑道：“殿下，依奴婢看，凌太傅开始重视您了，今天他为了您申饬了琼花呢。”

炽遥坐在桌子前修剪指甲，剪去上端不齐整的部分，留下短短的一截，“不，尘霜，你多想了。”她低着头，挨个指甲修剪过去，“凌太傅并不是在为我出头，也没有重视我，左不过是看在祝大人的面子上，略微照拂我一些。”

十个指甲修剪整齐，她张开指头，迎着暮色晃了晃，“若非昨晚祝大人来过，又与我私下说了几句话，彰显亲近，依着凌霄凉薄的性子，就算琼花今天真把你要走了，他也不会说什么话的，顶多心下觉得她过分罢了，嘴上还是什么申饬的话都不会说。”

尘霜捏起那件裙子的下摆抖了抖，把褶皱拉平，感慨道：“他肯看祝大人的面子，也算是难得。”

搁下剪刀，拿出小搓子打磨指甲，炽遥心明眼亮道：“凌霄是无利不早起的人，祝大人对他有用，他才肯给他三分薄面。”

尘霜阖上衣柜的门，又问炽遥，“殿下，您说下次若琼花小姐还故意刁难您，凌太傅还会向着您说话吗？”

炽遥专心磨指甲，“谁说得准呢。”顿一顿，又道：“他这个人，阴晴不定，翻脸比翻书还快，也许今天帮着我说话，明天便把我推进火海里，对他，不能抱任何期望。”

磨去指甲边缘不齐整的凹凸，她吹吹指甲上的粉末，谨慎道：“做到这样便够了，还没到收网的时候，不能让众人觉得凌霄真正重视我们，最好让他们战战兢兢的，拿不准凌霄待我们的态度。”

她放下小搓子，沉眸道：“现在，还不能太过崭露锋芒。”

接下来几日，炽遥过得比较舒心，没碰着什么特别糟心的事儿。

琼花被凌霄申饬后老实了不少，虽说偶尔还会给炽遥使绊子，可身边少了蕊香那个助纣为虐的奴婢，她便像缺了只胳膊，使不出太大的劲儿。

左不过叶周氏照旧烦人便是了，见天儿的倚老卖老，以凌府的老太君自居，在炽遥面前总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炽遥着实厌烦她这个便宜婆婆，见了她一般都绕道走，实在躲不过去，依着礼唤她一声“婆婆”也便作罢，不与她往深了攀谈。

倒也风平浪静。

几日后，炽遥依着每日的作息习惯，在辰时结束前去饭厅吃早饭。

竟难得碰到了凌霄。

她这位名义上的夫君整日忙忙碌碌的，鲜少能看见人影，就算是休沐日，他也大多不着家，一天三顿饭都在外头吃。

炽遥算了算，这才想到，今天是休沐日，凌霄不用去上朝。

看来他今儿个应该没打算出门。

她不动声色瞧了瞧桌子上坐的人——只有刻意打扮过的琼花，以及低头吃东西的凌霄，叶周氏不在，想来今天她不过来吃早饭了。

在饭桌旁坐下，炽遥主动同凌霄寒暄，“大人今日不用上朝吗？”

凌霄回应简洁，“嗯。”

下人们递上碗筷，炽遥轻轻“唔”一声，把碗筷往面前拽拽，也低下头去吃东西。

她跟凌霄之间，着实没甚话题可说。

正闷不做声地吃着早饭，打外头突然传来清朗的说话声，人还没到，声音已经先飘过来了，“哈哈，我来得当真赶巧，正好肚子饿着，想找些东西吃，你们便将饭菜摆好了。”

声音落，一道颀长人影出现在饭厅门口，手中拿着一把题字的白底折扇，青色长衫随走动轻晃，一看便知是游荡不羁之人。

凌霄抬起头，瞧见来人是谁后，有些奇怪道：“你怎么来了？”

是祝梧州。

“吧嗒”一声，故作洒脱地收起折扇，祝梧州举着它向炽遥问安，“嫂嫂好。”顿一顿，又向琼花道：“琼花妹妹也在啊，也向妹妹问好了。”

炽遥朝他颔首，以示见过。

分别向炽遥和琼花问过好之后，祝梧州才笑嘻嘻回答凌霄的问题，“闻着饭香味过来的呗，早就听说凌府的厨子做菜好吃，我还一直没吃过，委实是桩憾事啊。”

炽遥对祝梧州有莫名的好感，她拿出女主人的姿态，吩咐尘霜，“尘霜，加个板凳，再添副碗筷，让祝公子也坐下吃些饭罢。”

尘霜应声答“是”，很快把东西配齐了，祝梧州再度举起折扇，恭恭敬敬向炽遥道： “谢谢嫂嫂。”

炽遥由衷微笑，“谢甚，祝公子客气了。”

祝梧州在饭桌边坐下，正准备和在家里一样，拿手去捏只馒头，看到凌霄瞬间收紧的眼神，忙擦擦手，改为拿筷子去夹馒头。

凌霄的眼神这才松懈下来。他没信祝梧州胡扯的话，冷漠瞥他一眼，简单明了道：“说正事。”

祝梧州叹气，“嫂嫂你看，”他故意同炽遥搭话，“凌兄总是这样扫兴，你怎么受得了他的。”

炽遥温柔笑笑，没接茬。

祝梧州咬了口馒头，这才认真道：“好了，说正经的，我今儿是来跑腿的，替李太师送请帖。”

他压低声音，脸上带笑道：“李太师老来得子，高兴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他准备大操大办一场，借机告诉全京城的人，他仍老当益壮。”小虎牙呲在外面，他对凌霄道：“你与李太师同样在朝为官，又都是一品要员，他儿子的满月酒肯定得邀请你前去赴宴。李太师本打算让他家大公子亲自来凌府送请帖的，但我前几天去太师府送东西，顺手把我爹和你的请帖都拿着了，我跟李大公子说了，凌府的请帖由我帮忙送，他便没过来。”

凌霄沉吟片刻，追问道：“什么时间？”

祝梧州啃口馒头，“今儿晚上，行夜宴，你去不去？”

祝梧州问这句也是白问，凌霄跟李太师同样在朝为官，就算关系不融洽，逢着李太师大喜，他必须得前去捧场。

炽遥认得祝梧州口中的李太师，她还没被关进碧游宫那年李太师便四十岁了，十年过去了，李太师已至知天命的年纪。

五十岁还能生出儿子，不得不说，李太师着实厉害，是该大操大办一场祝贺的。

既是宴会……炽遥不动声色垂眸，那凌霄应该会携夫人前去罢？

她记得，这种官员私下庆祝的宴会，大都会在请帖上写上夫妻俩的名字，邀夫妻同去，凌霄再怎么不喜欢她，应当也不会连带她赴宴都不肯。

每一次赴宴，对炽遥而言，都是往上攀爬的机会，她不能错过。

凌霄还没明确表态说去不去，琼花放下筷子，先一步恳请他道：“兄长带我去赴宴罢！”她恍若没看到炽遥这个大夫人也坐在这里，面露欢喜，自顾自往下道：“正好我新做了一条裙子，还没有穿出去过，兄长若带我去赴宴，我便穿它前去。”

炽遥心下冷笑——好个先发制人，琼花真当她是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