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宫里照常熏着龙涎香, 皇后穿过外殿, 推开内殿厚重的宫门，龙涎香的气味愈发浓重了。www.mengyuanshucheng.com

她见到躺在龙榻上虚弱不堪的皇帝，立刻露出惊讶而心疼的表情, “几日不见，陛下怎的病成这样了？宫人们也是糊涂，竟然不去通告本宫！”

“咳咳, ”皇上咳嗽两声，冷笑道：“哪里是宫人不告诉你，是有人只手遮天，不让宫人告诉你。”

“陛下宫里的人呢？小安子和李公公呢？”皇后环顾四周，渐渐糊涂了, “怎么都不在您身边伺候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安子出去办事儿了, 一时还没回来，皇上抓住机会, 掏出前几天偷偷写好的，一直等待机会送出去的手谕, “皇后，皇后，”皇上将手谕塞给皇后, “这是朕亲手所书的手谕，你带出去，偷偷交给门口的那几位大臣。你让他们转告吴太公, 炽遥和凌霄密谋造反，将朕囚在宫里，速让吴太公与金峰大将军汇合，带兵前来救驾。”

皇后惊慌失措道：“啊，怎么会有这等事情！”她小声答应皇上，“您放心，臣妾这就去。”

皇上安心了，他看到了一缕希望之光，“小心点，”他叮嘱皇后，“别让炽遥和凌霄看出什么。”

皇后满口答应，“陛下请放心。”

门口的大臣们还在等着，皇后走出太初宫，照着皇上的语气回了几句话，随意打发了那几个愚忠的大臣。

待那几个大臣离开以后，皇后掏出皇上塞给她的手谕，交给炽遥，不屑轻笑道：“他还在想法子自救呢。”

炽遥接过手谕，囫囵瞥了两眼，不动声色地塞进袖子里，“父皇的希望怕是要落空了，就算他的手谕送到，吴太公也不会带兵前来救他。”她朝皇后轻笑，“再等一等，您马上就能离开这四四方方的皇宫了。”

皇后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头顶的湛蓝的晴空，“真是困够了，终于，终于能离开这里了。”

当日晚间，月悬天边，炽遥换上身颜色素净的秋装，与凌霄一前一后进入太初宫。

见到他们俩一起出现，皇上咳嗽着从龙榻上起身，他已没有力气再大动肝火了。被褥上的龙纹象征着他帝王的身份，他抚摸着章纹，轻声慢语地询问凌霄，“凌太傅，你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他咳嗽一声，“皇宫是天下最固若金汤之处，外人进不来。怎么你出入皇宫却如入无人之境，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譬如现在，你都径直到了太初宫，竟无人阻拦。甚至……”他气结咬牙，“连朕身边的贴身内监小安子，都是你的人。”

“时间。”凌霄站在龙床旁边，面色平静道：“水滴石穿，蚂蚁搬家。我用十年的时间织密了一张网，如今皇宫内外每个角落都有我的人，他们串联起来，为我自由出入宫廷提供保障。”

皇上自嘲深笑，“朕当年以为你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想着让你当两年太傅，再以不堪重任为由将你处死。没想到，到头来竟是作茧自缚，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

凌霄厌恶龙涎香的味道，闻了便想打喷嚏。炽遥贴心地解下她随身佩戴的香囊，递给凌霄，“闻这个。”

凌霄朝她微笑，“多谢夫人。”

皇上紧盯他们俩的互动，眸光暗了暗，“你们俩，很是恩爱啊。”

炽遥理平衣服上的褶皱，看了眼凌霄俊朗的容颜，由衷笑道：“还得多谢父皇赐婚。炽遥原以为要被困在宫里一辈子了，是您的偏心眼和轻视，让我有逃出内宫的机会。”望向凌霄的眼神中满是缱绻爱意，她挑唇道：“我和凌霄应该一生毫无交集的，可是缘分这个词便是这般奇妙，毫无征兆的，我们俩便被绑在了一起，成了一对夫妻。父皇，仔细说来，您还是促成我和凌霄之间姻缘的大媒人呢。”

她含笑和凌霄对视，“您为我定的这位夫婿很好很好，我极为满意。”

凌霄亦笑，“我亦甚为满意。多谢陛下送来炽遥，为微臣无趣的人生增添一抹亮色。”

他俩妇唱夫随，直把皇上气得眼睛冒烟。

皇上留炽遥在宫里本是为了要挟凌霄，没想到，最后却成了引狼入室……

胸膛起伏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加快，他失望至极道：“你和羽萱，真的不一样。羽萱那样善良的人怎么生出了你这种心如蛇蝎的女儿。”

听到皇上提起母后，炽遥下意识想到母后去世之前的样子，脸上的笑容转瞬消失，她沉眸道：“母后的名字从你嘴巴里说出来，真是一种侮辱，您不配提她的名字。”脑海里浮现母后温柔温柔的脸，她低声道：“我自然不能和母后一样，母后太惨了，她嫁了世上最虚伪的男子，芳心错付，凭白失了性命，连三十岁都没活到！”

“你既不喜欢母后，当年为何要装出深情款款的样子，设计娶我母后过门？她到死都还在念叨你们初见时发生的事情，手里还攥着你赠与她的定情信物，可你呢，娶了她，借到了章家的势之后，你翻脸不认人，下令诛了章家九族，只留下我们母女三人。论心如蛇蝎，世上可没人比你更心如蛇蝎了！”

眼眶因愤怒而变得通红湿润，炽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父皇，您忘啦，我是您和母后的孩子，我是不像母后，但却像极了您，心如蛇蝎也好，狼心狗肺也好，全都是和您学的。”

“你岂能将你母后的死怪罪在朕头上？”皇上极力撇清自己，“朕留下她的性命，照样尊她为皇后，好吃好喝供着她，是她自己想不通郁结成病，是肖嫔着人送去那碟子藏有毒·药的桂花糕，一切与朕无关。”

炽遥定睛看他，眼底波澜起伏，“您怎么知道肖嫔端去的是桂花糕？儿臣没和您说过这事儿罢？”

皇上惊觉说错话了。

炽遥愤愤磨牙，“你果然知道此事！纵不是你指使的，可你知道肖瑾玉投·毒害我母后一事，非但没为我母后沉冤，甚至还多年如一日地宠着肖瑾玉，一直让她坐上贵妃之位！”

她简直想去殿外，抢过郑烨腰间的佩剑，直接手刃了他。

凌霄安抚地拍拍炽遥的后背，示意她平静些，不要太过激动。

他发觉皇上和炽遥说话的时候，眼神总是不自觉地瞥向殿外，似乎在等待什么。他问皇上，“陛下在等什么？是在等吴太公带兵进皇宫吗？”

皇上猛地收回视线，万分震惊地看向凌霄，瞳仁剧烈抖动。

“还是……”凌霄故意放慢语调，“等金峰大将军率兵进京？”

皇上愈发难掩震惊，“皇后那个贱·妇，居然也背叛了朕！”

凌霄负手站立，身影颀长，器宇轩昂，“抱歉，可能要让您失望了。吴太公不会来，金峰大将军更不会来。您近些年的所作所为已伤透了这些大人的心，他们纷纷归于微臣麾下，已不再听从您的调遣。”

炽遥的情绪已经缓和过来了，她安然立于凌霄身旁，声音低沉道：“父皇冷落皇后十来年，只让她做母仪天下的花架子，从未给予她一分一毫的真心，又怎好意思要求人家以真心待你呢。”

皇上最后的希望都放在金峰大将军和吴太公身上，他万万没想到，这两个他最信得过的人竟然也倒戈相向。他愤然锤胸，内心的恼火已经濒临极点。

“炽遥，”他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道：“朕是你的父亲，你联合外人弑父篡位，是要遭天谴的！”

“您还记得是我的父亲呢。”炽遥仰起脸，露出精致的下巴，“母后死的那晚，有靡靡丝竹声从瑾贵妃的宫殿中飘到昭阳宫，我站在母后的床边，望着她冰冷的尸身，怔怔听了有半个时辰。”

“从那一晚起，我的心彻底冷透了。或许，我们之间还有血缘关系在，这是我无法更改，也不能更改的。我能做的，便是遗忘这层血缘关系，不把你当父亲，而是当成仇人。”

她轻抠透明的指甲，眼神锋利如刀，“十年前那句话，儿臣今日再次重复一遍——你与肖瑾玉，合该手拉着手，一起去十八层地狱的。”

皇上被炽遥气得直翻白眼。

炽遥唯恐他气得不厉害，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小安子前儿个递给她的东西，迎着日光抖两下，她亲自交到皇上手上，“这是阿妗妹妹托人带给您的书信，是她割破手指写的。父皇，闲着也是闲着，您当消遣看罢。”

皇上颤抖着手打开阿妗写的血书，殷红字迹如梅花绽放，阿妗说，她母妃是冤枉的；阿妗说，炽遥和凌霄意图谋反；阿妗说，她与阿婼被困在宫里无法进出……

杀人诛心，炽遥笑如娇花，明艳照人，“对了，父皇，顺便和您说一声。肖嫔和连笙之间其实并无私情，纵有情，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肖嫔很守分寸，她同那个赵侍卫没越界，两人之间清清白白的，她所生的所有孩子，也都是您的种。这一连串的事情，都是我和凌霄设计的。可以说，肖瑾玉是活生生冤死的。”

皇上极其在意肖瑾玉，为了肖瑾玉给他戴绿帽子，以及她身死的事情，他伤心了这么多天，时至今日还没缓和过来。

现下炽遥告诉他，所有事情都是她和凌霄设计的，肖瑾玉没给他戴绿帽子，也没投.毒害他……

皇上头疼欲裂，眼底伸出流淌出滚烫的水渍，像是涌动的鲜血。

他心痛极了，也难过极了。

炽遥弯腰靠近他，嗓音轻柔低缓，“可惜父皇没亲自去春迟宫送肖瑾玉，她喝下那杯您亲自赐的毒酒时，别提有多难过了。她有满肚子的委屈，却没法说，只能一直哭一直哭，眼睛都快哭肿了。”

皇上揪住心脏部位的寝衣，喘气的声音渐渐变得怪异起来，好像只有进的气儿，没有出的气儿了。

炽遥附在皇上耳边，低低向他描述肖瑾玉临死前的惨状，绘声绘色，让皇上如临现场。

闪烁的烛光照亮皇上发黑的脸，他从嗓子最深处挤出一句话，“他日史书记载，你们俩的所作所为，必将被后世人唾骂！”

凌霄负手冷笑，“陛下太注重面子了，我若为君，编纂史书之人必不敢记载犯上之言，就算百年后我与炽遥身死，编纂史书的人如实记载，但那时我与炽遥已不在人世，还听得到惧怕世人唾骂吗？”

炽遥喜欢凌霄的这份豁达与通透。她很庆幸，有凌霄陪着她，一起见证这一幕。

她不卑不亢地对皇上道：“希望父皇明白一件事情，我与凌霄所做之事，皆为报仇雪恨。名正言顺、理直气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