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雨势见小,瓢泼大雨变得细腻绵密,灰暗暗的一整片,恍若大雾遮天,又恍若置身仙境。
小院儿里有一股清爽的气息,从头浇灌到脚底。
陈颂禾正卷着袖子坐在廊下磨刀,刺啦刺啦的声音惊动了路过的陈筹。
他闻声走进清风居,默默看了片刻,不禁闭着目感慨:“我这是养了个将军还是屠户啊!”
陈颂禾对他露出牙齿,一手擦了擦额前的汗珠一手握紧了刀柄,正待继续,忽而问:“爹爹,到底什么样的刀剑才能杀人于无形?”
陈筹没答这问题,粗眉一拧,敏锐地问:“你要杀谁?”
雨声淅淅,短暂地沉默后,她望着陈筹的眼睛:“爹爹,你说什么呢。”她笑:“女儿只是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兵器足够锋利足够御敌罢了。”
见陈筹仍面色狐疑,她面不改色地扯开话题:“待大朝会结束,咱们可是要忙起来了,爹爹好不容易清休一日,不妨去娘亲的院子里喝喝茶、食两块儿糕点,听说那儿的紫薇花开得正艳,可谓盛景绝佳。”
这话不知触动了陈筹哪根神经,他恍然大悟地一拍掌心:“原是你的生辰要到了。”
“你这孩子,想要神兵利器直说便是,拐弯抹角的做甚。”陈筹大笑:“去岁你要了你娘一院子的紫薇,可给她心疼坏了。”
属于陈颂禾的记忆豁然间涌上心头,她微微一怔,嘴角不由泛起一丝苦涩,低声应道:“嗯。”
真正的陈颂禾,出生在八月廿三,夏末秋初的时节,那个时节总是多雨,好似有连绵不尽的愁肠,短暂地见了灼夏的烈阳,转角便踏入晦暗冷阴的秋。
叶子枯黄、掉落,一如陈颂禾鲜活却短暂的生命。
她的心揪的难受,甚至有些喘不上气来。为什么老天要让那样一个英勇无畏、阖家康乐的女子死去,却让她这个一无所有的人苟延残喘地活下来?
不公平……她从来都知道老天爷的不公平。
没有察觉到陈颂禾低落的情绪,陈筹沉浸在生辰礼的思考中,他摸了摸自己短短的胡须,转身出了院子。
财福一进门,正巧撞见陈筹,他无措地弓了弓腰。所幸陈筹并没怎么在意他,只挥挥手让他走了。
陈颂禾见到财福,两人对了个眼神,她蓦然清醒过来。
院子空空荡荡的,财福没急着说话,四下里飞快看了几眼。
“我知你快回来了,已经将人都打发了出去。”陈颂禾放下手中磨的锃亮的刀,淡淡地指了指屋子:“进去说。”
“是。”
屋内点了熏香,只是开着门窗,香气散得很快。
财福一字一句地说着,陈颂禾的表情逐渐微妙起来。
“也就是说,先前凤浠在南市传信的那处,现在的接手人真的成了归桃?”
财福迟疑地点点头。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陈颂禾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究竟是有多大的脸面和价值,竟值得那人在我这处接连安插两个奸细?”
她笑着,可神色却是冷漠又阴沉的。
财福以为她是被背叛得受了刺激,不想陈颂禾却道:“罢了,我早便开始怀疑她了。”
她轻轻拿起一盏茶,将香炉浇灭,不疾不徐地说:“早前在雍王府,里头外头都乱成一锅粥了,归桃一个小侍女却安然无恙。陆家小姐说,那日她在马车上并没有看见归桃,我本以为是这丫头机灵,现在想来,怕是早就知道要出事,提前躲了起来。”
“花神灯会上,是她引我买下凤浠进府,后来又假装与她不合,掩盖两人相熟的真相,目的也是有朝一日凤浠暴露身份时不受牵连。”
“我的行踪也是她——”
陈颂禾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什么,只是那念头一闪而过,快得让人害怕。她安静地思索片刻,没再喋喋不休,而是对财福道:“财福,你继续说。”
财福点了点头:“小主人聪慧,在南市的客栈里包下一间房,窗子正对着那处,奴白日里蹲守,夜里便歇息,果不其然大有所获。”
“只是小主人——”他有些不解:“您怎知归桃不会像凤浠一般夤夜外出?”
陈颂禾将茶水递给他,轻叹一声:“归桃此人,心性沉稳冷酷,知进退懂分寸,做了我这么久的侍女,我也算将她看清了些许。”
“两点。”陈颂禾比了个二。
“其一,据我说知她并不会武功,不像凤浠可以飞檐走壁,夜里府门一旦上了钥,她很难出去。”
“其二,她作为我贴身的侍女之一,白日里出门的机会不少,无论是采买还是告假,我几乎从未严苛管束,所以挑个合适的时机出手对她来说很容易。”
财福明白过来。
他微微颔首,续道:“这一个多月里,奴发现她每月的初五、十五、二十五,一共会传三次密信。”
陈颂禾抬起头,见他面色凝重,知他还有话说,示意他继续。
果不其然,财福低声说:“虽是三次密信,可只有后两回是依着凤浠的模样放进密道,而初五,她会与一个黑袍的面具人见面,将密信亲手交给他。”
此言一出,陈颂禾的心狂跳起来。
雨,又轰然落下来。伴着突如其来的一道亮光,照在陈颂禾苍白的面庞上,她的双肩止不住战栗颤抖,一缕青丝滑落肩头,少女垂眸望着地面,一言不发。
“小主人,你在害怕什么。”财福蹙眉出声。
“不,我不是害怕。”陈颂禾咬紧牙关,慢慢勾起唇:“是兴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