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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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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好,不准笑。不登大雅之堂。”

“这里是床不是堂!”

小月桂打了常力雄一下,然后从他身底下拉出压成一团的桃红丝绸衫,披在身上,端起茶碗喝了点水,就伸直背端坐凝神唱了起来:

姐儿啦塘里摘红菱,

田岸头上丢条裙。

郎啊,郎啊,

要吃红菱拿把去,

要想私情别起心!

长裙短裙爷娘挣,

着子你格红裙卖子我个身!

本是首耳熟能详的沪郊农村谣曲小调,川沙腔与常力雄出生的松江农村的腔调差不多,在松江叫西乡调,在川沙叫东乡调。在常力雄听来,这川沙的发声还特别有味,尤其是从小月桂嘴里唱出来,声调有一种韵味悠长的甜糯,那悠缓的拖腔反复,上下起起伏伏,绕得常力雄心尖尖又痒又舒畅。

小月桂从小喜欢唱调子,在乡下,一个人在田间、在海边随便唱,唱给自己听。到了上海只能偶尔地自己哼哼,趁着洗碗碟杯盏或拖地板的时候。在这个琵琶弹雅的地方,还是不要出乡下人的丑。

现在常力雄看着她的眼神,如此陶醉,如此爱怜,让她唱得越发有情有调,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把花鼓小调唱得一咏三叹,情意绵绵。

唱的与听的人一样如痴如醉。常力雄禁不住拿起小月桂的左手,在她的手心上打起了拍子。小月桂一唱完,常力雄坐起来,抱紧她,说:“比我小时在老家听的还好!”

“常爷。”小月桂突然停住。

“怎么啦?”

小月桂没有说下去,满脸通红。

“怎么回事?”

“我又想了。”小月桂低声说。她掉开红红的脸,给自己找个理由:“大概是唱出来的。”不过同时,她的全身开始快乐地颤栗,红晕从脸上蔓延到脖颈,又蔓延到胸口。那不是羞涩,她好像不知道什么是羞涩:那是她心里腾起的潮热。

“我也想了,就是你唱出来的!”常力雄一把揽她在怀里,倒在枕上,抛开她刚套上的粉红内衣。“看来你是个小妖怪。”常力雄紧抱住她说。她的身子无法平稳躺着。随着常力雄的身体有力的压挤,她如波浪起伏,紧紧贴着他的手。他抚摸到了她的腰,她的双腿不由自主地闭合,他的手到了那儿,抚摸那早已湿润的唇瓣。

小月桂抓紧他,喘着气喊道:“常爷,常爷。”

“嗳,怎么啦?”

“常爷,我要你,我这就要你!”

挂钟的钟摆在摇,他们俩的身体与那钟摆摇曳比耐久似的,怎么也停不下来。她觉得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这样快乐过。先前那几次,她不知如何对付这事,只知道有点快乐。这一夜又来过几次,她已经明白了这个快乐是她自己的,只要心里想要这个男人,就能让这快乐带着自己走。

好像骑在一匹奔跑的马上,她的全身,尤其是下部,里面的深处,被颠得阵阵发麻。而马急驰地奔跑起来,她被常力雄抱着一起骑在上面,马跃过床,跃过墙,跃过一道道河流,直往坡上冲,前面就是山顶,这匹马一直冲到山顶,却停不住。

他们俩都叫起来,顺势就飞了出去,晕晕迷迷地飘翔在空中,顺着风势起伏,似乎降了下来,却又畅畅地升上去。小月桂觉得她的灵魂从未如此自在,翱翔在一个空旷之中,忘掉世间一切,就跟这男人紧抱在一起,上上下下地飞翔。她只管由着自己的性子,欢乐地惊叫。

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终于飘落到地上的,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醒过来。一阵凉爽的风吹来,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一身是汗。

她起身去绞一把热水毛巾,擦常力雄脸上身上。那挂钟钟摆指针已经到了三点。常力雄侧脸看了看钟,奇怪地问:“你说说,这一晚上你要了多少次?”

小月桂高兴地说:“回回都是飞连着飞。”她看着常力雄,在他的脸上拍了一下,“你别说了。你再说,我又想要飞一次!”小月桂脸红得埋在枕头里不肯抬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也不知道原来男女的事情是这么好,你让我在飞起来的时候,即使是死了,也愿意!”

常力雄哈哈大笑起来,“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姑娘家!真的没有见过,你跟别的姑娘——跟别的女人——都不一样:你太能享受男女之事!”

“这可怎么办?”小月桂一听到这话,真的慌乱起来,“我真那么怪吗?我怎么办?”

“没关系。”常力雄笑了起来,拿过汗巾,替她擦干净,“我也跟其他男人不一样,我们俩一样跟别人不一样,就我们俩一样。”

“我这么放肆,你还喜欢我吗?”小月桂害怕地问。

“我活了这半辈子,女人无数,还没有一人像你这样让我高兴。你的脾气我喜欢,你唱歌我喜欢,你和我一起飞起来,更让我喜欢!”常力雄喜孜孜地说,拍拍枕头,“来,你这个小月桂。”

“怎么啦?”

“好好睡,梦中告诉你娘,说是你靠上了一个好男人,这男人会让你一辈子快活,无忧无愁。”

小月桂靠上枕头,马上就睡着了。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这样无忧无虑。今后的每一天会同样美好,今后的每一夜会重温这种幸运。她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这个福气。她不必去想,只消靠在这个男人宽阔的肩膀上,一切都好。

那时候太年轻,年轻真好。她有点害羞地对我说。我拍拍她的手:我们一样,都等着年轻的时候到来,可以再做点过分的傻事,弄点说不出口的名堂。

同样的晚上,上海西区租界里,梧桐树半遮掩的一栋住宅正在举办舞会。门口有西洋保镖把守,灯火通明。一路街上黑亮的汽车排成行,好像上海滩所有的汽车都驶到这儿来了。里面乐队吹奏得兴致正浓,只有西方人男男女女相拥而舞,那些敢参加洋人舞会的中国男女,大多只是好奇地在一旁观看。

一个穿西服的中年男人,熟门熟路地沿铺着华丽地毯的楼梯迂回而上,推开一间密室,坐了下来。灯光半暗不明,一群中国男人在低声商谈,气氛严肃。

“行动已到关头。”说话人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请斩空言革命之人!”这人长得挺斯文,话说得好凶,拍桌子劲太足。

男人站了起来,身体挡了众人围住的桌子。大部分人都在抽洋式烟斗,烟雾腾腾之中,说话的人,个个只隐隐约约见到背影。

“立宪幌子真还骗了不少人,想夺革命之气!”一个穿西服的人捶着桌子,加重语气,“必得尽快实行铁血之行动。”

接他话的人却慢条斯理:“冲锋陷阵的士兵呢?弄兵事,要招募一大批敢打敢杀敢拼命的洪门勇夫。”

“当然当然。”那男人说,“但是力量在别人手里,总是不便调度,要设个法拿过来才好。”

“你的意思是——取而代之?”

“与其运动山主,不如坐取山堂。”

“我看你比孙文还厉害!”那个喜欢拍桌子的人又更响地捶桌子,连烟灰缸都震翻了。

“你看这个上海洪门山主,有意晾我一个月,他不知道上海这码头还有别的帮!这个年代了,上海要有真正的能人做主!”他突然觉得自己话说得太明白,打住了。

“愿闻其详!”那个激动的人更激动了。

“‘草莽英雄’,好对付,静候其变吧。”说话的人只是笑笑,顺手取一支烟,借点烟遮过去。

天下着小雨,师爷举着一把油纸伞走进来。他站在天井的石沿边,把伞收拢,倒立起来,甩甩伞面上的雨水,这才递给一品楼的管事。师爷生有福相,脸宽眼大,留着胡须,虽然脸皮生有麻子,倒也不扎眼。管事把他请进后院一个小小的厅里,给他端来一壶龙井,对他说:“请稍坐一会儿,我就去禀报。”

新黛玉跟在管事的后面,匆匆走了进来。

师爷说有要事找常爷,常府上说老爷近来不太归家,昨夜也没有回去。他猜想是在这里。

新黛玉笑着说:“师爷你又不是不知道,常爷迷上了一个大脚丫头,每天日不上三竿不会起身的。”

“常爷好福气,叫人好生艳羡。”师爷说,“不过这次还请你去通报一声。真有急事,耽误不得。”

“我也不好去冲常爷的兴头——一辈子也没有见过常爷这么迷一个女人!”新黛玉抚了抚自己头发上的银钗,“我若进去,免不了常爷不高兴。我找一个丫头去叫吧,她们看惯这种场面。”她说着便让门外候着的管事去找秀芳。“实话说,看见他们俩那个呼天喊地的阵势,连我都怪心惊肉跳的。”

师爷摸着胡子,知趣地笑笑,“那就不急,何必冲了常爷的喜气?”

“你在这里吃中饭?”新黛玉讨好地说,一边给他沏茶,很讲究,头一杯她倒掉,第二杯才递给师爷,“他们一对床上鸳鸯,早饭不吃,中饭也不吃,不知吃什么过日子!”

师爷的确有急事,只当听不懂新黛玉的酸话,他说:“你看是不是——”

新黛玉知道他要说什么,故意不接口。

“你照应着点,”师爷干脆转从大处说,“别让常爷淘坏了身子——”

可他没有说得下去。应着他的话声,常力雄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一边还在扣上衣纽扣,看来真是才从床上被丫头叫下来的。

但是他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师爷和新黛玉说的半吞半吐的话,全被他听到了。他朗声哈哈大笑,指着师爷说:“你看来还真是白在江湖上混了一辈子,也不知道什么是男欢女爱!你看我哪里会误了事?”他瞪了新黛玉一眼,转头对师爷说,“日本来的那个姓黄的等不及了?”

新黛玉吓得不敢看一眼常力雄,怏怏地往门口走,说:“你们老爷们办正事。”

“几个人有常爷的魄力!”师爷赶快说,“小弟知道常爷是借风流情事,有意让那黄某人等着。不过去日本打探的兄弟回来了,说风声开始紧起来,看来要有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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