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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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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津把在公寓的两天时间全部用来记录这次和小坂去前穗高山的详细经过。他根据在山上草草写成的日记,尽可能正确地记述了每天发生的事情。包括两人的交谈,只要回忆得起来的,都写进去了。为了小坂,为了小圾的母亲,这个工作是非做不可的。

要到酒田去的那天中午时分,阿馨打电话来了。他下楼到公寓管理处,拿起话筒,听到的第一句话是:“我是阿馨。”

“阿馨”这名字从她本人口里说出来,就含有独特的韵味。他想:阿馨这名字的确和小坂的妹妹这个身份是很相称的。她尚未完全成熟的苗条身段,酷似哥哥的浅黑、精悍的容貌。都和“馨”这个男女都可用的名宇多么吻合。

“来了各式各样的人吧?我这儿也有,可我帮不了他们什么忙。所以我想他们都会涌到你那儿去的。”

“我装病了,不见他们。”

“不过,我想您最好还是见见他们,否则引起莫明其妙的误会,反而不好。”这是在替他担忧。

“不,没关系。在见到你母亲以前,我不愿意罗嗦一大堆废话。他们在议论绳子断没断,是不是?”

“好象是的。”

“可是它断了,有什么办法呢。关于登山绳是怎么断的,迟早我会披露洋情的!”

“可我不知怎的,放心不下。要是在您保持缄默的时候,他们胡乱猜测就讨厌啦。您还是见见他们,逐个跟他们解除误会吧,也许这样好一点,您说呢?”

“不要紧的。”鱼津根本没把那些问题放在心上,“火车是今晚九点钟开吧?”

“请您在开车前十分或十五分钟,到剪禀处等我。是三等车厢,但买了卧铺票。”阿馨大概就是为了通知这件事才打电话来的。

鱼津照她的话,当天晚上,在开车前二十分钟到了上野站的剪票处旁边。到了车站他才知道自己要乘的这车是开往秋田的,车名叫羽黑,火车头以山命名,使鱼津为之一怔。只要听到、看到山名,他就会一阵心痛,大概有些神经质了吧。

在这上野站,还有一样使他难受的是,看到许多男女带着滑雪板准备前往东北各地滑雪场。他的视线一接触到这些滑雪板、背囊或溜冰鞋之类的登山用具,立刻会感到被触痛了老伤。照这样下去,从车窗里望到雪山可就更不得了啦。他想:幸亏乘的是夜车而不是白天乘车。对了!上车就仰面躺到铺上,马上睡觉!

“鱼津先生!”身旁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打断了鱼津的思路。他转过头去一看,八代美那子站在那里。她那张严肃的脸庞是以前几次见面时从未看到过的。

“哎呀,是八代夫人!”

“我打过一次电话到您公寓,他们说您生病了,谁也不见,所以不敢来拜访。今天早晨打电话给小坂先生的妹妹,她说您要乘这班列车出发,所以……病好了吗?”

“病嘛,没什么,不严重。”

“大概是累坏的吧。”接着,她表情略有改变,“坏事啦!这一次……”由于悲伤,她脸上掠过一道暗影。

鱼津在这一瞬间才想到因忙于各种琐事,把这个女人完全忘了。他深感自己可能犯了一个严重的过错。他想,对小坂乙彦来说,也许八代美那子就是这个世界上同他关系最深的一个女性了。

八代美那子想从同小坂的过错中摆脱出来,鱼津帮助了她,多少尽了点力。使她同小坂离开,这一点也许是无可非议的。可是,如今小坂乙彦一死,鱼津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多管闲事。干了一桩非常冷酷的事。这种心情上的变化,也会以不同的形式在八代美那子的内心里产生吧,要不然美那子怎么会显出那样严肃的神情呢。

“先生,”美那子象屏住气似地说,“登山绳子是断了吧,真的断了?”她直盯着鱼津的眼睛。鱼津怔了一下。

登山绳是否真断了的疑问发自美那子,就有着同别人完全不同的意思。鱼津也不由得直盯着美那子的眼睛。

在这之前,鱼津脑子里从来没有设想过小坂乙彦会不会为了断送自己的生命而割断登山绳。现在美那子要弄清楚这个问题,这才使他意识到这样的假设也是可以成立的。

“绳子是自己断了的,是吗?”美那子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再次要他肯定。

“没问题的,您用不着烦恼。”鱼津想用这句话排除对方的胡思乱想。与此同时,他想起事故发生的那一瞬间,自己紧抱着登山镐,身上没感到任何外来的冲击。他觉得当时产生的一个小小的疑惑,现在重新以更清晰的概念日到脑子里来了。可他还是以肯定有力的语气说:“是登山绳断了!”

他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在一刹那间他相信小坂这男子汉绝不会以那种方式自杀,小坂乙彦是个登山运动员,既是登山运动员,那怎么会在和伙伴一起攀登岩壁的紧要关头产生自杀的念头呢!这种情况是绝对不可设想的。

要是这样做了,那就等于沾污了山,亵读了神圣的登山运动。任何登山者,只要他带有登山运动员这个头衔,他就不会干出这种傻事来。登山运动员为了山,甘愿在山上舍弃自己的生命,但决不会为了尘世间的乌七八糟的人事关系而轻生。

“我很苦闷!要是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呀。”美那子说。美那子也许还说了更多的话,可是鱼津的耳朵里只听见这一句。

“小坂不象别人,他是不会干你所担心的那种事的。肯定是绳子断了。”

“要那样就好啦。”美那子的表情却没有因此而发生一丝变化,“小坂先生的妹妹来了。”

鱼津顺着美那子的视线望过去,发现阿馨正快步穿过人群朝这边走来。

“话就说到这儿吧。绝不会有什么值得你担心的。”鱼津说。

美那子轻轻点了下头,然后仰起脸瞥了鱼津一眼,还想说什么,可没有说出来。

阿馨来到鱼津和美那子站立的地方,先朝着美那子说:“谢谢您,今天早上打来了电话,又在百忙中特地来送我们,实在过意不去。”道过谢后,又对着鱼津说:“对不起,让您久等了,因为忙于应付不少事,所以……”她兴奋得脸上泛着红晕。

开车的时间快到了,三个人一起走进月台。鱼津把自己和阿馨的行李放进卧铺车里,然后回到正在月台上交谈的美那子和阿馨身边。

“以后请务必到酒田来玩,哥哥一定会高兴的。”

“嗯,我是想去的。东北那些地方,我一点也不熟悉。酒田一带,这时候恐怕雪很大了吧?”

“雪是每天都下的,不过,因为在海边,积雪倒不深。”

她俩就这么交谈着。

一见鱼津回到月台上来,阿馨就问:“行李不要紧吧?”

“不要紧的。”

“我还是到车厢里去吧。”阿馨还是不放心,便向美那子打了个招呼,一个人进车厢去,把他俩撂在月台上。

“我一和小坂的妹妹说话,心里就觉得难过。她误解了我和小坂的关系。我真想干脆把真实情况告诉她。”美那子说这话的时候,显出很难过的样子。

“那事还是不谈的好。”。

“是吗?可我觉得她在用另一种眼光看我尸

“让她另眼相看也没什么不好嘛。”

“可我觉得好象自己做了一件坏事,而且隐瞒着。”

这时开车的铃声响了。鱼津还想就刚才提到的问题谈谈自己的看法,但只好匆匆说了声“好,那么”,就上车了。

“总之,我不赞成你把它讲出来。你和小坂的事,除了我和你以外没人知道。为了小坂,为了你自己,都不该讲出去。你想讲,这是你的自私自利,讲出来后,也许你心里会平静些,可这是不受欢迎的。”

火车开动了。可能是鱼津的措词强硬点了吧,美那子的表情突然悲戚起来,但她马上转过身去,举起了手,大概是阿馨打开车窗探出头来了。

列车驶过鹤岗时,天开始亮了。鱼津从铺上下来,走到通道上,‘透过窗子望出去。火车行驶在铺有一层薄雪的平原上。

他在盥洗室马马虎虎地洗了脸,回进来。这时睡在对面下铺的阿馨也起来了。

“睡着了吗?”鱼津问。

“睡得很好。大约一小时前就醒了。再也睡不着,就去洗了脸,然后一直躺着。”

听她这么说,鱼津一看,确实象洗过了脸,脸上干干净净的,口红擦得比昨天还浓一些。

“再有一个小时不到就到了。我想妈妈会来车站接的。”阿馨这么说。

六点半,火车到达酒田站。下车后站在月台上,感到早晨的空气掠过脸颊时格外冷。剪票处周围人很拥挤,鱼津和阿馨便站在一旁,等人少一点时再走。

“妈妈来了。您认得出吗?”

听阿馨这么说,鱼津就朝剪票处那边的人群望去,寻找小坂的母亲。一位朝这边张望的六十来岁的妇女的身影很快映人了他的眼帘。妇女身旁还陪伴着一个二十来岁、脸颊红润的姑娘。

“是那位吧?和一个年轻姑娘在一起的。”

“是的。旁边那个姑娘是女佣。因为身边没有孩子,妈妈就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喜爱她。您看,比起我来,妈妈是不是更象哥哥?”

阿馨虽然这样问了,可是这么远远地望过去,鱼津看不出小坂的母亲到底象儿子还是象女儿。

一走出剪票处,小坂的母亲就带着笑脸走过来。

“远道而来,难得啊!回头再慢慢谈,我先感谢您,这回多叫您操心啦!”她说着,轻轻地点了一下头。那个表情不象是来接一个报告儿子讣闻的人的。内心一定是悲伤的,可脸上丝毫不露出悲伤或沉痛。看她那恬淡的举止,好象是在迎接普通的远方来客。

“汽车呢?”阿馨问。

“喏,等在那儿。请吧!”

母亲领头往停车的方向走过去。站前广场上细雪纷飞,然而地上并没积雪。

鱼津、阿馨、母亲依次上了车。脸颊红润的姑娘坐在司机旁。

乘车从车站到小坂家只有五、六分钟路程,就在日和山公园的坡道脚下。从车站一带望过去,那儿的地势相当高。据说那一带是酒田市中靠近山岭的最清静的地方。

在家门口下了车。这是个用黑色院墙围着、气派相当大的邸宅,外观上难以相信里面只住着母亲和女佣。

“就是这里。乡下的老房子,挺怪相的。”阿馨这语气象是在预先打招呼。她先让母亲和女佣进去,然后作向导似地和鱼津并肩迈进墙门。

打开正面大门,有一条泥地通道伸向里面,鱼津跟在阿馨后面,顺着这条通道走进去。通道向左转弯,转弯尽头象是厨房间。

突然,朝着通道的几个房间当中的一扇拉窗打开了,小坂的母亲探出头来说:“请进来。”

“这房子气派真大!”鱼津不由得发出赞叹声。他站在泥地上仰望天花板上露在外面的屋梁。用的是又粗又硬的木料,这在东京一带是看不到的。一看就是世家邸宅的派头。可是屋外泥地宽大,使人感到冷飓飓的。

鱼津脱下鞋子,走进有火炉的饭厅模样的房间。

从厨房间进来的阿馨说:“隔壁房间里放着哥哥的照片。”

那意思大概是说:这里是小坂的老家,到了这里就请你和哥哥见见面吧。

鱼津、小圾的母亲。阿馨三个人一起走进了隔壁房间。这里光线不足,室内昏暗。等到眼睛适应后,才看到屋子角落里有个方台子,台上竖着一张放大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圾乙彦穿着登山服,手拿登山镐。照片前面的花瓶里插着两三朵蔷薇花。

一般是要设佛坛的,大概是因为小坂的尸体还没有找到,所以才这样摆设的吧。竖着的照片没有凄惨的气氛,不象是在纪念死者。

鱼津还记得小坂的这张照片,那是在大学三年级的夏天,两人一起攀登枪岳峰时拍摄的。是鱼津用小坂的照相机拍的。

“阿馨要我在您来的时候不要哭。其实,我一个人的时候也是不哭的。乙彦是凭着自己的爱好去做的。为了这个丢了生命,也是他心甘情愿的吧,真的,长期以来,承蒙您照顾了。我不知道听他叫过几千遍‘鱼津、鱼津的’啦。”小圾的母亲说这话时的语气是爽朗的。

大家回到饭厅后,鱼津郑重其事地向小坂的母亲说了些吊唁的话,又把遇难前后的情况详细叙说了一遍。说话时,他尽量避免刺激母亲的情绪。小坂的母亲频频点头,待他讲完便说:“这孩子,中学时代就常常半开玩笑地说:‘妈,我死也不死在炕头上。’现在这句话应验了。可是我这么想——男子汉嘛,应该凭自己的意志,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人生只有一次。乙彦是干了自己喜欢干的事而丢失生命的,凭这一点,我想他是心满意足的。”

小坂的母亲终究难免热泪盈眶,可是说话语调还是那么清晰。坐在旁边的阿馨看到母亲老泪横流,便提醒她:“妈,别哭呀!”

母亲说:“我没哭。你看,我一点儿也没哭啊。眼泪要流出来,那有什么办法,它自己流出来的。”说着就笑起来了。然后笑着拿手绢擦了眼睛,“你们俩肚子饿了吧。”说完就站起来,好象是为了结束这个悲伤场面似的。她的动作是那么敏捷,不象六十来岁的人。

鱼津觉得阿馨说得对,她和小坂比较起来,母亲更象小坂,脸形一模一样,性格也象。也许阿馨象十年前去世的父亲,据说他是在本地一家银行当过经理的。她似乎比母亲和哥哥都更坚强,能够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让它流露出来。

吃过早饭后,鱼津想起了十万元奠仪,把它拿出来递到母女俩面前。

“您这是干什么呀!乙彦要吃一惊的。”母亲不肯收。可是不收的话,鱼津心里不好过。于是说:“那就这样吧,请您把这份奠仪充当挖掘乙彦遗体费用的一部分吧。反正为了乙彦,还得请您往山里跑几趟的。”

“那不用操心,这样的旅费,要多少公司都会给的。”

“别说大话啦,难道您身上背着银行!”

“不,真的。我们的分公司经理是个通情达理的人。”鱼津说着,硬把奠仪塞给了小坂的母亲。

“好吧,您一定要这样。我就听您的,由我暂时保管吧。”母亲走进邻室,把它放到乙彦的像前。

下午,鱼津跟着阿馨来到屋后山风上的公园。和早上一样,外面仍然飘着羽绒般的小雪。

沿着屋前坡度不大的小道走上去,右边有石阶,石阶尽头就是小山顶。

“早春是宜人的,可是现在光有一个冷。”阿馨这么说。确实还冷。从公园可以了望到海港一带,可惜海面被迷茫的飞雪遮住了,不能远眺。

“还可以看到最上川的河口呐。”

阿馨把鱼津带到可以望到最上川河口的地方。可是那儿同样由于飞雪遮掩,视野展不开。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面。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一片似乎是河滩的地方。

由于海面上有风刮过来,这里很冷。丘陵上松树林立;背海那面的树干上沾满着白雪。

两个人从小山上斜穿过去,走进了日枝神社的庭院。刚才在公园里没看到一个人,此刻本地人叫它“山王”的这个神社里也不见人影。院子里有积雪。

两人踏着雪,朝楼门那边走去。

“这里是哥哥常来玩的地方。”

鱼津想,这里一定是小坂童年时每天来玩的地方。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双目炯炯有神、动作异常敏捷的少年,在欢蹦乱跳。

正殿周围围着防雪的帘子,只露出正面的一部分来。

“我记得哥哥曾经验过那个狮子狗。他大概是为了这受到了惩罚吧。”

这个狮子狗身上现在也积满了雪。

“明天要是天晴了,我还要带您去看一个地方。”

“不,我明天得回去了。”鱼津说。

“哎呀!您明天就走啊!”

“要上班的,不能老呆在这里。”

“您只住一夜,怎么办呢!您一走,我和妈妈一定会寂寞得哭出来的呀。求求您,再多住一个晚上,好吗?”

阿馨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是很认真的。鱼津也觉得要是自己一离开这里,她们母女俩可能真的会一下子感到寂寞的。

鱼津还是决定只在小坂家里住一夜,次日就乘下午的火车离开酒田。阿馨和她母亲都劝他:难得来,多宿一夜再走。可是住在失去了小坂的小坂家里,对鱼津来说是极为痛苦的,而且一想到自己已经见到小坂的母亲,尽了应尽的义务,事故发生以来积累的疲劳一下子都袭来,鱼津很想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鱼津打算先赴山形,在那里下车宿一夜,访问一下也和小坂很要好的大学时代的同学、现在高中执教的寺田。应该告诉他小坂的死讯,鱼津认为,这样做,故友也会高兴的。

出发的时候,阿馨和她母亲送他到火车站。阿馨说:“我打算过一个星期回东京去。回到东京再来向您道谢吧。”

鱼津来的时候,小坂的母亲没有流眼泪,可是现在送他回去时却哭了。

鱼津从车窗里探出头,她把身子凑近车窗说:“昨天早晨在月台上看见您和阿馨的时候,我真以为是乙彦和阿馨回来了。真的,我真有那样的感觉。现在您这么一走,我会一下子感到很寂寞的。”

“妈,别难过,我还会带他一起来的。”阿馨从一旁说。

“我会常来的。”鱼津也说了。

鱼津心想:不知道是不是能常来。但现实的问题是,找到小坂尸体的时候是非来不可的,此外,总还得来慰问这个故友的母亲吧。

列车驶出站台,就看到一望无际的庄内平原上雪花在飞舞。绵延辽阔的平原,过了几个车站还望不到边。

驶近山边的时候,原先还只是绒毛般的细雪变成了湿漉漉的雪片,纷纷打在玻璃窗上。

过了狩州站以后,庄内平原逐渐变窄,原先在平原边上的雪山现在渐渐靠近了。不多一会儿,车窗左面出现了最上川的墨青色的河流。

过了下一个站,列车就行驶在最上川河岸上了。蒙盖着一层白雪、长着杂树的山岚呈现出一片银灰色。山脚下的墨青色的河水懒洋洋地流着,看不到一点波纹。

鱼津望着最上川河流,想着亡友小坂,心痛如绞,一股难以忍受的寂寞感涌上心头。发生事故以来已经过了十多天了。直到这时候他才痛感到这个事实,亲密的朋友——此刻他心底里的小坂已不再是登山运动员,也不再是遇难的同伴,而是单纯的朋友——小坂乙彦已经离开人世,这对他是多么悲拗的事。直到津谷站附近,列车驶离最上川之前,鱼津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墨青色的河流。

一路上经过的几个小车站,几乎都让大雪埋掉了一半,而且在每个车站附近都能看到寒风中拉着雪橇的马匹。

离开酒田时,事先打了个电报,所以到山形站的时候,寺田已经等候在那里迎接他了。

“这次可遭罪了。小坂这家伙也真可怜,唉!这也是天命吧。所以嘛,我向来就不喜欢山。”

寺田是将近六尺身材的高个子。在剪票处一看到鱼津,就说出了这番只有知心朋友才说得出的贴心话。

“我看你是精疲力竭了吧。”

“不,现在好了。不过,在来这里的一路上,我才第一次感到小坂这家伙真的已经不在人间了。”

“好,先到旅馆吧,到那儿再谈。”

两人乘车到市中心的一家在本市也算数一数二的老旅馆去。街道上虽然没有雪,然而到底是北方城市,在暮霭沉沉的街巷中仍然飘着细细的雪花。

这天晚上,在旅馆的一个房间里,鱼津和离别了两年的大学时代的朋友喝了酒。

“小坂也是喜欢喝酒的。咱们喝酒,他也会为我们高兴的吧。”

寺田说着这些话,频频给鱼津斟酒。自从发生事故以来。今晚是第一次喝酒。在小坂家吃晚饭时,她们招待了酒,但鱼津不好意思,没碰过酒杯。

喝到桌上已有了三、四个空酒壶的时候,鱼津感到全身都醉了。一看寺田,尽管他说大话,吹嘘启己的酒量比以前大了,可是实际上早已满脸通红,嗓子也粗了。

“有个叫什么制绳公司的,说是要试验一下登山绳,看看会不会断。他妈的,不干好事!”

听到寺田这句话,鱼津把端到嘴边的酒杯放回到桌上,然后慢吞吞地问道:“报上登着这样的消息吗?”

寺田说:“你还没看过?登在今天的晨报上。是那家尼龙登山绳公司的经理或董事之类的家伙在说。尼龙登山绳绝对不会断,说它断了,恐怕有问题。还说要好好调查情况,必要的话就公开做试验,看看绳子会不会断。”

“唔……”鱼津不由得这么哼了一声。

“要不要看看?这个旅馆总该有报纸的吧。”寺田要叫女招待。

鱼津赶紧说:“算了。回到东京再慢慢看吧。’”说完又“唔”了一声。自己一直在处理小坂的后事,还没能完全摆脱悲伤,就在这期间,事情已经在朝着自己根本预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这种预兆早在下山时,从松本返回东京的火车里看到的报纸上,已经开始出现了。可是鱼津并不十分留意。与其说不留意,倒不如说小板的死亡给他的打击太大了,以致他来不及顾及其他事情。

“不过,”寺田一边给鱼津斟酒一边说;“他们说登山绳不会断,我想这样一来,你的处境就不妙了。登山绳不会断,反过来不就等于说,是你把登山绳割断的吗?”

“可以这么说。”

“可别掉以轻心啊!这次回到东京,你应该清楚,详尽地声明登山绳是怎么断的。”

“当然要声明。”

“要不然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臆测。管它报纸,杂志都行,要尽快公开发表遇难经过。”

“你放心吧。”鱼津简短地回答了寺田,然而脑子里想的却完全是别的事情。

登山绳是断了的。随便谁怎么说,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问题是登山绳为什么会断。断裂的原因,要么从登山绳本身的性能上去找,要么从外来因素上去找。如果原因是外来的,那么造成这原因的只能是自己或小坂。

鱼津先讲出其中一个,加以否定:“我可没有割断它!”

鱼津忘了寺田就在自己眼前。

“那还用说吗!我并不认为是你割断的。”

“你不会这样认为,可是社会上会认为既然登山绳是不会断的,那就是我割断的了。”

“所以我说,你必须尽快提出你的论征。”

“证明不是我割断的,是吗?”鱼津这时候的表情是悲戚的。“你是要我证明登山绳不是我割断的。我怎么可能去割断它呢?”

对此,寺田默然不语。于是鱼津就象要代替他回答似地说了:“想得救!想活命!所以我就把悬挂着朋友身体的登山绳割断了,难道是这样!是的,谁也没看见,看见我们的只有那披着大雪的悬崖!”鱼津发出了歇斯底里的笑声。接着又说:“寺田,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割它的。我只希望和小坂一起死,不会只想到一个人活命的。”

“好啦,喝吧。我看你还是那么累,没恢复过来。”

寺田可能感到鱼津的言语异乎寻常,所以故意不去理睬他说些什么。

“不是我割断的,那就还剩下一个技术性的问题。就是说在登山绳的操作上有缺陷。比如说,自己无意中用防滑钉鞋踩了登山绳啦,或者做饭的炉火把登山绳烧焦啦,可是我和小坂是不会有这种差错的。要是谁这么假设,作为一个登山运动员的小坂,是死也不能瞑目的。”

“我明白!”

“不是我割断的,登山绳在操作上也没有缺点,那么剩下的问题是……”

说到这里,鱼津把嘴闭上了。最后一种情况是不能在寺田面前说出口的,那就是:小坂为了自杀自己故意损伤登山绳。自杀的原因不能说没有。了解其中情况的,在这世界上只有自己和八代美那子。眼前,八代美那子不就有这种疑虑吗!

“可是……”鱼津只吐了这么个词。他虽把它说出声,其实,这是他独自在思考中自己对自己发出的。

可是,怎么也不能设想小坂会用那种方法自杀。我很理解小坂的为人,哪怕到了悲痛欲绝的地步,哪怕突如其来的自杀念头爆发,他也不会选择那种死法。他是登山运动员,怎么可能以此来玷污高山呢!

“登山绳是自已断的!它本身所具有的致命弱点,就在那时刻暴露出来了,尽管原因还不知道。也许套约登山绳的岩角有问题,或者可以假设尼龙登山绳对某种特定角度的岩石特别脆弱。”鱼津第一次这么有力地说出结论性的意见。“好,算了,一切都等回东京以后再说吧。不管怎么样,没有了小坂,实在寂寞。”

鱼津为寺田拿起酒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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