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有德随孙元化回到登州,已是仲春。www.xiaoxiaocom.com得知刘兴基终因伤重,呕血而亡,<a href=http://zhangyiyi.zuopinj.com/2259/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不</a>免兔死狐悲。清明节邀了耿仲明,换上素服去为刘兴基扫墓。
出城西迎恩门,过<a href=http://anyiru.zuopinj.com/2181/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观音</a>堂行不到二里,便见南面一带绿色平冈,冈上粉粉白白,团团如云,尽是盛开的桃李,远望游人如织,在花间行坐不定。唯有冈北郁郁葱葱,是松柏覆顶的墓冢。树下时见火光闪动,纸钱飞扬,仿佛一群群白蝴蝶<a href=http://jiqiu.zuopinj.com/3295/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翩翩</a>飞舞。这便是<a href=http://yanzhi.zuopinj.com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a href=http://yishu.zuopinj.com/1547/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胭脂</a></a>冈,刘兴基长眠于此。
新土新<a href=http://luxun.zuopinj.com/2228/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坟</a>,一块不足二尺高,凿刻得十分粗陋的新石碑,端端正正面向西北,如在行注目礼,在周围一律坐北向南的群冢间,非常触目。孔有德和耿仲明对死者的用意心领神会,不忍说破,只默默地跪拜,默默地烧纸钱,默默地示意侍从亲兵摆上祭品祭菜,每样拣一点撒在坟上,又默默地斟满杯酒,从墓碑顶慢慢浇下去……
“嘻,无家人祭无家鬼!”耿仲明高举酒杯,笑嘻嘻地拖长了声调,带着浓浓的辽东腔。此时两人已遣开侍从,就着余下的祭品祭菜,在墓前盘腿而坐,相对而饮了。
孔有德白了他一眼,只管仰脖喝酒。
“大哥吃菜,别呛着!”耿仲明连忙点头哈腰,推碟子假献殷勤。
孔有德放下酒杯:“咱哥儿们还用这一套?你是怎么了?全没个正形儿!”
耿仲明哼一声,没精打采地向树干一靠,眼睛顺树干看上树梢,呆了半晌,说:“咱哥儿们真不该上这条<a href=http://qiongyao.zuopinj.com/1243/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船</a>!”
孔有德<a href=http://songbenqingzhang.zuopinj.com/5488/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脸</a>一沉:“仲明,你听着,谁敢说帅爷一句不是,我老孔可不答应!”
耿仲明一摆手:“我哪会对帅爷怨恨!只是想当年随大哥在皮岛何等逍遥自在,如今来到登州……受不完的窝囊气!咳!哥哥进京这些日子,登州人欺咱辽东人更甚了!别说南兵登州兵、城里的官商士民不把咱放在眼里,连卖唱卖身的娘儿们、要饭的花子也敢对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男人家到了这份儿上,不如一头碰死!”
孔有德皱着浓眉,慢吞吞地说:“咱哥儿们手下弟兄在关外在岛上野惯了,拽出哪一个也都够横够恶的,不怪登州人怵咱!”
“怵?他们恨不能把咱哥儿们撵出登州!咱可不能认,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出不了这口气!”
“又胡说!”孔有德责备,“有帅爷在,谁敢撵咱们?帅爷为咱们担不是,咱们也得为帅爷争气!就说为了你我弟兄的前程,也得忍着,管住自己、管住下面弟兄!”
人人都知道,领兵大臣中,唯有孙元化强调“辽人可用”,并大量招募和使用辽东的兵将,虽因此承受朝野上下许多攻讦和劝告,始终不屈。
“大哥,”迟疑一阵,耿仲明问,“这回你去京师,莫非吃错了药?像是变了个人儿,话都不投机了!”
孔有德一愣,随即哈哈地笑了:“不错不错!咱老孔是喝了一大碗醒酒汤!再不能糊里糊涂地混日子啦!”他大手在满脸迷惑之色的耿仲明肩上轻轻一拍,知心地小声说:“仲明,想不想挂帅封侯当大将军?”
耿仲明一笑:“就咱们弟兄这号?狗屁!”
“怎么狗屁?若讲文韬武略,咱不敢巴望到帅爷的万一;要讲带兵打仗不怕死,咱哥儿们怯过谁?只要遵朝廷的法度,给朝廷打胜仗<a href=http://chili.zuopinj.com/919/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立</a>功,小兵卒子也能封侯!”孔有德情绪高涨地讲起此次进京令他震动最大的事:威风凛凛贵盛无比的侯爷大将军,原也起自民间,出身士兵!他是个大开大阖,拿得起放得下的豪爽汉子,这回却一眼看准,死活不放,决心这条路走到底了:“仲明,一辈子怎么过不是过呀?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当年在皮岛那般逍遥自在地混,混到头也不过是绿林英雄、海上豪客,有啥出息?”
耿仲明摸着自己白胖的腮帮,飞快地着眼睛。
“爬<a href=http://liucixin.zuopinj.com/557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山</a>不也是越往高处越累人吗?就得忍苦忍累忍羞辱!瞧瞧咱帅爷!文才德行,咱这辈子也不想了,可帅爷忠君爱民,帅爷待人处事儿,咱还不能学学吗?……”
“大哥,你说帅爷会不会来给刘兴基上坟?”耿仲明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这……”孔有德搔搔头,“刘兴基虽说免了罪,可终究是叛臣的<a href=http://yuhua.zuopinj.com/92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兄弟</a>……”
“可是他举发刘兴治逆谋,于帅爷有救命之恩。”
“帅爷终究是封疆大员,节制一方,怎好……”
两人都没有把话说完,可都明白彼此的意思,一时都不做声了,仿佛在静听风过松柏带起的树涛声和周围墓冢间隐隐传出的哭声。
耿仲明突然兴奋地指着冈边大路,一簇人在那里下马,其中十数人缓缓上坡向墓地走来。走在前面的一位,长衫飘飘,风帽披肩,似一老儒,但身躯修长步态洒脱,白净面膛和五绺美髯已隐隐可辨:“帅爷!帅爷终究来了!……旁边那人,哎呀,是吕烈!还有张鹿征那小子,吕烈的跟屁虫!”
孙元化走到鼓楼下的画桥边时,遇上了吕烈,没有讳言自己要往胭脂冈。吕烈一听兴高采烈,说要去上坟,正好随行。同到西门,又碰上张鹿征。此人只要见到吕烈,便紧跟紧随不放的,于是一同出城西南行。
好像感于郊野明媚的春景,又像是安心要大显其才,吕烈一路谈诗说赋,摇头晃脑,滔滔不绝;张鹿征硬充行家打边鼓,赞叹不绝;孙元化只静静听着,微笑不语。
“……当年我初到金陵,还是一个不懂世事的小秀才,为赋新诗强说愁,又自命才高八斗,便目空四海,最得意一阕《减字木兰花》,单咏着过秦淮:春衫乍换,几日江头风<a href=http://huanzhulouzhu.zuopinj.com/584/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力</a>软。眉月三分,又听箫声过白门。红楼十里,柳絮濛濛飞不起。莫问南朝,<a href=http://zhushaolin.zuopinj.com/2278/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燕子</a>桃花旧溪桥……”
“好!好!字字珠玑!”张鹿征大声嚷叫、拍掌。
“帅爷以为如何?”吕烈恭敬地在马上躬身问。
孙元化抚髯微笑:“虽然摇曳有致,但过于妩媚浓艳了。真不料你当年能作此语。”
吕烈哈哈一笑:“少年心性,哪有定准!……后来弃文从武,只有诗词一道未弃,曾题一绝道:十里五里出门去,千峰万峰任所之。青溪无言白云冷,落叶满山秋不知。”
“妙!妙!真如行云流水!”张鹿征又叫好,心里暗暗准备下一次的赞语,不可与前两次重复,叫人笑话。
孙元化微微点头,沉吟不语。
“近年参透世情,看破<a href=http://yishu.zuopinj.com/1558/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红尘</a>,若能脱离苦海、跳出三界,其乐何如?”吕烈指着田野丘壑边掩映在绿树间的竹篱小院、草屋土房,叹道,“反倒是山野村夫平民,令人羡慕!阆苑瀛洲、金谷琼楼,算不如茅屋清幽。野花绣地,草也风流,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酒熟堪筝,客至须留,更无荣无辱无忧。退闲一步、着甚来由,倦时眠渴时饮醉时讴!……”
“绝!绝!真是高人雅士<a href=http://songbenqingzhang.zuopinj.com/5491/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大手笔</a>!”张鹿征费了好大劲,终于找到这么一句不伦不类的赞词。
孙元化终于首肯,笑道:“如此境界谁不想?当年我也作小词赞道:笑指吾庐何处是?一池荷叶小桥横。灯光纸窗修竹里,读书声……至今神往啊!只是君忧臣劳,国事如此,岂容我等去寻求那番清福?也不忍只图一己的逍遥受用吧?”
吕烈连连点头称是,有热诚得过分之嫌:“大人出言便是正论,令卑职受益不浅!听说大人十二岁便进学,次年考中秀才,<a href=http://sanshi.zuopinj.com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三十</a>岁方中举,其中十多年不肯出来应试……果真是不同凡响!”
孙元化诧异地看看吕烈:“这些琐事你竟也知道!……说来或许是我的偏见,但至今不悔。少年登科,是<a href=http://luyao.zuopinj.com/1025/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人生</a>之大不幸。侥幸中举为官,一点世情不谙、一毫艰苦不知,任了痴顽心性鲁莽做去,必然上误朝廷、下误当世,自家也被功名所误,未必善终。不如迟中晚进,多学些才术在胸。<a href=http://chili.zuopinj.com/915/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所以</a>安心研读,不肯躁进。也亏了那十多年拜师求学,才得于算学、天文、火炮等项要务擅一技之长……”
他们谈论着,走上胭脂冈,孔有德、耿仲明已迎到路边行礼。孙元化笑道:
“你们也是来为刘兴基扫墓的吧?好,领我们同去。”
孙元化在刘兴基墓前郑重奠酒祭拜,孔、耿站在他左侧,吕、张站在他右侧,全都默不作声。耿仲明对登州兵将一概恶感;孔有德虽与吕烈有交情,却讨厌张鹿征;至于登州营的吕烈、张鹿征自然决不肯向刘兴基俯首下拜——哪怕他已经入土。孙元化拜罢回身一看,立刻感到凝聚在四名部下之间的冷气,而他正处在这团冷气的正中,不由暗暗慨叹:若能化冷气为和煦,这些人都会是他有力的左膀右臂,登州事就大有可为了!
他抚着乌黑冰冷的墓碑,仔细看去,心中一懔,问:“这碑文……是谁撰写的?”
因为碑石黝黑暗淡,只有“刘兴基”三个大字很明显,孙元化一问,众人才看清,碑上刻着十一个阴文:
朝鲜嘉州居昌刘兴基之墓
耿仲明连忙答道:“是刘兴基自拟的碑文,他临终嘱咐墓碑立向西北,是不忘本的意思。”
孙元化点头叹道:“论公,刘兴基首发叛逆,得以殄灭隐患于海上;论私,于我有救命之恩。这次进京之前,本来要为他请功请赏,他都再三谢绝……我想,应在他墓碑上添写‘大明义士’四字,也好表彰忠义,令他泉下心安。”
耿仲明嗫嚅着:“帅爷,他……他万万不肯的!”
孙元化<a href=http://zuopinj.com/xy/yangyang/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扬扬</a>眉梢:“哦?”
耿仲明硬着头皮往下说:“他临死跟我唠叨,他自念卖了同胞兄弟,<a href=http://songbenqingzhang.zuopinj.com/548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罪孽</a>深重,日夜不安,便活下去也无生趣,能够一死逃脱悔恨折磨,他求之不得。若为他建功树碑,是张扬他的罪过,使他死不瞑目……”
“真所谓一死掩百丑,死得值!死得该!”吕烈忽然插了一句,顿时破坏了墓前的哀思惋叹气氛。耿仲明眼里冒火,那样子若不是孙元化在场,他就会朝吕烈扑过去了。
吕烈冷冷一笑:“他若不卖了他那些狼心狗肺的兄弟,就得卖了帅爷和一干同岛弟兄,还不是一样罪孽深重?照样儿日夜不安,活得没有生趣儿!”
耿仲明一愣,愤愤地问:“叫你这么一说,刘兴基怎么着都是死路一条啦?”
“那还用问?”吕烈尖刻地说,“除非他全无良心,全无人味儿,全无羞耻,否则终究难活!”
几句话像一股冰水,浇得几个人心里寒飕飕的。吕烈还不罢休:“其实何止刘兴基这个死鬼,刘家兄弟早就身处绝境,非死不可了。刘二聪明,自己在两军阵前寻了个光明磊落的死法;刘五不甘心,还想蹦达挣扎条活路,看不清时势杀人的厉害,枉自聪明一世!”
孙元化远望长空,喟叹不已。耿仲明低了头,盛气全消。孔有德却绕不过来了:“吕老弟,你说这时势杀人,是怎么个意思?”
吕烈高谈阔论的劲儿又上来了:“听我给你分剖分剖:刘家兄弟投我大明,金国饶得了他们吗?立马将他们的老母<a href=http://aitong.zuopinj.com/4046/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妻子</a>下狱为质;刘家兄弟再回头降金,我大明饶得了他们吗?定发大兵剿灭尽净。刘家兄弟都是不肯为人下的豪雄,然既非汉人又非金人,投明投金,能够取信吗?不得信用,刘家兄弟能忍受吗?终究是复叛而亡。刘五听信金国汗鬼话,想以属国之分独立于明、金之间,岂不是做梦?如今刘兴治兄弟一死,金国汗不就将刘家人质男女老少都杀光了?……”
真是绝境!没有出路、没有希望,必死无疑的绝境!想起刘兴祚战场送死;刘兴治皮岛作乱、长岛陈兵;刘兴基冒死首告,刘家兄弟拼命挣扎的种种往事联<a href=http://shikang.zuopinj.com/269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在一起</a>,令人惊<a href=http://aman.zuopinj.com/480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心动</a>魄!连浑浑噩噩的张鹿征也听明白并觉得害怕了:
“吕哥,这左也是死,右也是死,难道咱们每个人都得遇上?”
这个不学无术的纨袴子弟,忽然问出这么一句有分量的话,真有点儿当头棒喝的味道,教在场的每个人都不由得同声自问,接下去还有一句:遇上了怎么办?
吕烈不屑理他,又不忍不理,轻飘飘地说句风凉话:“遇上遇不上,要看各人的造化。”
“吕哥,真要遇上,你怎么办?难道非死不可?”
“我怎么办?你怎么不先问问你自己怎么办呢?”
“我?……我可真没辙!不知道该怎么办……”
“孔大哥,你说呢?”吕烈揶揄地眨眨眼,找到孔有德头上。
“我?我不信啥时候能死活没路走!总能死里求生,你说是吧,仲明?”
“可不是!这些年,咱们弟兄经的险事儿还少吗?……”
“帅爷,你说呢?”吕烈的态度口吻都很恭敬,眼睛却亮光闪闪,一派挑战意味。
孙元化神态雍容,微微笑了笑:“刘氏兄弟的处境原属罕有,吕烈所说的绝境怕也是千载难逢。若真的临到我头上,那么只要一死是我职分所在,死就是了。”他扭头看着吕烈:“你呢?”
“我呀,除非上了阵武艺不如人叫人杀了,别的死法我都不干!实在没路,宁可逃到深山老林,与鸟兽为伍!人生百年,容易吗?……”他又说又笑,半真半假,谁也摸不清他到底怎么想。
孙元化心中不安,从吕烈的态度中又感到了敌意,这本是他初到登州时曾经感觉过、后来渐渐消失了的。不知为什么,从京师回登州后,吕烈故态复萌。他一直想与吕烈作一次深谈,但回登州后极为繁忙,总不得空。或者借今日踏青之机,遣开诸人,单独相对,说说心里话?……
孙元化沉吟之际,冈下驰来几骑,一个瘦小的身影滚下马鞍就往冈上飞跑,一面跑一面大叫:
“帅爷!帅爷!——”
尖锐的嗓音和捯得飞快的两条细腿,除了陆奇一这小猴子还有谁?孔有德笑道:“帅爷穿便袍,为的不叫人知道,偏他乱喊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