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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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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理他。www.mengyuanshucheng.com

小郭拉住我,"至美,怎么,只看见人家跟中的刺,看不见自家眼中的梁木?"一记闷棍打下来,我更加说不出话。"至美,你不会有什么愚蠢的强烈反应吧。"我空洞的看住他半晌,忽然问:"那孩子,是男是女?"

"-个男孩子,三岁。"

"小郭,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我看得出,你像是爱上她。"

"你这个可恶的法海。"

小郭不以为然,"太不公道了,我又投逼你给邓博士喝雄黄酒,即使如此,你也可以掷回毒药,别忘了是许仙本人要不得。"

小郭愤慨的说:"况且我的职业是专门追查失踪人口。"

我终于转头离去。

一个小男孩的母亲。

永超竟是小男孩的母亲。

我喜欢小男孩子,男孩通常像父亲,或像祖父。我曾在公众场所见过做祖父的不停用手摸孙子的肥头,留恋地,无限钟爱,使人感动。

永超的孩子不知像谁,无论如何,一定是个可爱的小朋友,我没有接触儿童已经有一段好长的时间,渐渐觉得他们遥远而陌生。

永超是一个母亲。

我们的身份都复杂起来,以前不过是人家的儿子或是女儿,有兄弟姐妹的话同时做他人的手足,如此而已。

现在?我是利家三小姐的前夫,永超是卸任欧阳夫人,小孩子的母亲,千丝万缕,说也说不清楚。

要承认她,也必须承认她的一切身份。这不是伟大不伟大的问题,这是思想是否开放的问题。

我去找永超。

她在公司忙得不可开交,我坐在一旁看着她,心中茫然。

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是纯洁的婴儿,然后渐渐污染,心中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或是不愿告人的故事。

刚觉得与永超有点接近,现在忽然又多一道鸿沟。

她没有必要把过去告诉我,我亦无权问,我只可以坐她对面感慨。

永超终于问我:"有事?"

我摇摇头。

她笑。

我站起来,踯躅着出去。

周至美,你是怎么了。

你还期望什么?

你同邓永超旨趣相同,互相吸引,你还盼望什么?

一个男人的一生中有一朵百合花已经足够,还苛求什么?

即使你放下一切去追她,也许她还嫌你猥琐。

我低下头,百般开解自己,心中仍有疙瘩-

个人出去喝闷酒,连小郭都不叫。

洒廊里已经有人,都喝得差不多。

有一位晒得黝黑的男士,穿一身白衣,在那里诉苦.

他说他时间太多,"工作两小时就做完,想喝酒,没人陪,在家闷出老茧来,真痛苦。"

我很纳闷,不知道他干的是哪一行,天下竟有此幸福的人,每日做两小时便可以如此风流,他还在那里吐苦水。

洒吧像一所心理治疗院,每个人花一点钱,跑到这里来倾吐心事。

一位漂亮的小姐穿着黑色的低胸衣裳走过来,要求我请她喝酒。

"自然。"我说。

她有一把乌亮强壮的头发,她把头撩人地拂过来,又拂过去,充分利用优点。

我看着她。利璧迦与邓永超也有一把好青丝,我的表情柔和下来。

"为什么穿黑衣服?"我问。

女郎很有幽默感,"不怕脏,客人的手可以自由地搭上来。"

"为什么到灯红洒绿的地方来做?"

女郎笑,"你说为什么?"

总不是为我们这群客人风流倜傥。

"你呢,你有什么烦恼?"转到她发问。

我发牢骚,"年纪老大,顾忌重重,性格渐多疑,为人愈见狷介。"

"是吗,我看你还是个英俊小生。"

穿白外套的先生仍然对牢妈妈生抱怨,声浪频高.

"其实,现在还有很多人,做足一个月,才得千余元收入。"我看着那边说。

女郎微笑,"但生命根本是不公平的。"

我说;"你似乎懂得很多。"

她向我眨眨眼,"如果你带我出去,我可以告诉你更多。"

我摇摇头。

"怕太太骂?"

我只得点点头。

女郎感喟,"世上不是没有好男人的。"

"好男人就不上这里来了。"

"好男人也是人,也得有生活调剂,总不能看太太搓麻将就过一辈子。"

她们都好通情达理。

"再者,你们都不来了,我们吃什么呢。"她笑。

我干尽杯中之酒,付了钱,与她道别。

一出门口就觉得有人吊在我身后。

当时年少貌俊的时候,时时有人跟着我走,同性恋男士可以自校舍直追我到宿舍,亦有女同学闻风追上来偷偷看一眼。

俱往矣。

这个又是谁?

我在海旁点起一支烟,夜有雾,海港宝光灿烂。

那位男土缓缓接近我。我猛地转头,盯着他。

他也看着我。

很明显地,他是个斯文人,从衣着与发型都可以看得出来,约三十余岁,神情疲倦。

我问:"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

我问:"为什么跟着我?"

他终于说:"周先生,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不,我从不与陌生人说话。"

他无奈的说:"周先生,我姓欧阳,"

欧阳?

我不认识姓欧阳的人。

慢着,欧阳,我记起来了,欧阳!

他难道是永超的先生?他来找我做什么?我瞪着他,

他苦笑,"可否与你谈一两句?"

"你怎么会在酒吧外等我?"

他颇为难堪,搓着双手。

我明白,是小郭的同类向他通风报信。

我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是永超的朋友。"

我开步走,离开海旁。

"那也不构成我同你说话的理由。"

"周先生,你以为开口求人是这么容易的事?"

"你我都是读书人,能方便人时何不方便我,为我自己,我再也不会乞求任何人,大丈夫何患无妻,我是为孩子而来。"姓欧阳的说。

他说得心平气和,理由充分,忽然之间,我对他的忍耐及涵养产生了很大的好感。

"你喜欢到什么地方说话?"

他犹疑一刻。"我从来没有去过酒吧。"

我笑了。

同我一样,在利璧迦出走之前,我也没去过那种地方。

"跟我来。"

他问;"你时常去买醉?"他像是担心永超会遇人不淑。

他是个好人,就像我。

我要是知道利璧迦同不安于室的男人走,我也会忧虑,情已失去,恩义仍在。

我与他坐下,"你有话应当找永超说个明白。"

"她不肯见我。"

我欲问:阁下做过些什么,令她这么痛恨阁下?

随即想到目已,立刻闭上尊嘴,闷声大发财。

"我是为着孩子,一年来他都问母亲在哪里。"

"孩子呢?"

"在亲戚家。"他取出烟,顺带打开皮夹子,把一帧小照给我看。

是小男孩的彩色报名照。像他,很可爱的一张小脸。

"永超要同我打官司,争取对儿子明明的领养权。"

哎呀,我冲口而出,"永超此举差矣。"

"你同情我?"

"自然,"大男人脾气发作,"我若有孩子,决不让他跟外姓人。"

"好,老周,你说得好。"凭这句话,欧阳视我为知己。

我苦笑,难怪女人要离我们而去,骨子里我们并不尊重女人。表面是表面,必须做得好看,以示风度,替女人点香烟、拉椅子,在工作上忍让女人,但是碰到关键性切身问题,原形毕露。欧阳说,"我很感激你,老周,其实你们可以有自己的孩子,而明明是我的骨肉,相信你是个合理的人。"

"什么?"我说,"你误会了,我同永超,不过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

他瞠目结舌,"你们不是同居?"

"同居,不不不,我们是清白的。"我跳起来,双手乱摇。

"可是我掌握有很多证据。"

我生气,"如果有人躲在我床底下,他才可以告诉你,我周至美是规规矩矩的一个人,你也太看轻永超,她不是一个轻率的女人。"

我明明没有与永超同居。

"可是你们在工作时住在一起,两个时常在同一大厦进出。"

"一幢大厦内有百多个单位,先生。一个宿舍内亦超过一间房间。"

欧阳看着我发呆。无异,他是一个好人,但他是那种言语无味,虽无过犯,面目暖昧的好人。

可以猜想永超怎么会离开他。

人切忌早婚。年轻时性格尚未定型,根本不知道爱恶在什么地方,认为好人一个,即能做伴侣一世。

怎么同欧阳过一辈子呢,他的思想闭塞,一窍不通,除了他所学的那门功课,与社会和整个世界脱节,读一个博士文凭便以为赚得金钥匙,你说他没本事,他又养得活自己同一家人,你说他是坏人,又拿不出实凭实据,他甚至烟酒不沾,但闷死人。

他有他一套礼法:像与人同居的女人必是坏女人之类,心胸颇为狭窄,不过确又是个老实人,简直拿他没折。

我瞪着他,很同情永超。

永超离家出走,有与人同居之嫌,又抛却一个几岁大的孩子,她被认为不是好女人。

令我安心的是,她毋需在舆论中争取同情,

"请你说服她,不要与我争明明。"

"我对她没有什么影响力,"我坦白,"似她这般硬如硼、坚如钢的性格,任何人对她不具影响力。"

欧阳很钦佩我看得这么准。

他说:"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结的婚。"

忽然之间,我想起利璧迦.心一阵酸,以轻描淡写,过来人的口吻说:"因为你们曾经深爱过。"

欧阳经我一言道破,掩住面孔,呜咽起来。

他受不起这个打击。

一般人只认为失败婚姻的牺牲者往往只是女人,请前来看看,欧阳永远不会再做一个健康的人了。

可以想像以往他朝气勃勃,在他任职的机构,绝对是正派而受欢迎的人物,他努力工作,亦善待自身,每年必定与妻儿出去度假,且薄有节蓄,有长远打算,那时的他活泼开朗,但现在的他萎糜不堪。

失败的婚姻把他整个人毁掉。

我深深的吸口香烟。

"回去吧。"我温言劝他。

"你会不会告诉永超,我见过你?"

"不会。这件事只有引起她对你更大的误会。"

他很懊悔,他白见了我,白赔上许多话。

欧阳的观点落伍了,即使我同永超结了婚,也不能影响她的抉择。

我是人生自由论的信徒,就是因为这样。利璧迦认为我疏忽她。

"你不是唯一的失败者。"我拍拍欧阳的肩膀。

就因为如此,我才陪他说上半夜的话。

回到家中,我开亮灯,在浴间照镜子。

说欧阳憔悴,我又何尝不是,说他落魄,我又何尝不是。

头发长久没理,略有头皮,夏天衣服没整理出来,身上衣物又不够挺刮。

看到欧阳,犹如看到自己的影子一般。

明日要去装扮了。

在照片中看利璧迦,清洒得犹如青春电影中的女主角,离开我,她仿佛重新获得阳光雨露,开心得很,由此可见,她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也不必再扮演梁天来。

第二天一早便到发型屋,打开画报,决定剪一个两翼往上削的时髦款,经过发型师婉言相劝,略作保留,但也非常满意。

我随即出街买数套麻质西装,要一穿即皱那种,秘诀是衣皱人不皱。尽管小郭赞我宝刀末老,惜我要争取讨好的并非小郭。

上上下下焕然一新,足可以遮盖破碎的心。

我跑上写字楼去,女同事们对我弹眼碌睛,有几个大胆的还对我轻轻吹起口哨来。

少了马利安与张晴,一个离港一个告假,我的影迷大减,几乎溃不成军。

我走进永超的房间,伏在她桌子面前,问:"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放假?"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端详我一会儿,说:"乌云散得很快呀。"

我一呆,好精锐的目光。

嘴里却姥姥不认账,"何以见得?"

"昨天你明明有心事,"她微笑,"今天那个结已经打开。"

我坐下来。"愁肠百结,打开一个两个结根本于事无补。"

"至美,你有副林黛玉肚肠。"她取笑我。再对古代名著不熟悉,也知道这并不是什么恭维之词,听说林黛玉是个矫揉造作无端悲秋的女子。

"有没有空?"

"你自己放假,就专门打搅别人工作。"

"咦。"

"给你看看老魏写的信,很有趣味。"

她拉开抽屉,给我一叠薄薄的信纸。我很为自己不值,老魏不爱写信,我知道得太清楚,我就没收到过他片言只字。

永超有她的一套。

整封信说他观看一局围棋的经过。对弈者是九段高手。

老魏这样形容;"……双方各走十子后,立即就进入中盘的格斗,在第十五步时,黑子突然在中部码上一子,这-步确令人难以想像,因该子距其最近的一子,有八格之遥,好一个白子,立即还以颜色,以攻对攻,码上一子顶上对方左下方,陈阻止对方继续挺进,并企图与黑色平分媒势,当双方各走四十余步之后,白子终于在被'围、追、阻、截'的惊涛骇浪中杀了出来,双方经过多次打截,黑子无可奈何地宣告其围剿攻势大计全部被粉砷,白子不但自己做活,反而撕烂黑子各个封锁网……"

那时我同永超通信,也老说这种不相干的话。

她仍在忙碌。

我放下信纸,"晚上有没有希望见面?楼上楼下,咱们是老朋友。"

她抬起头想一想,"也好,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

朋友。

我扬起一道眉。是朋友抑是劲敌?

"七点钟,至美,这一段时间内,你可以找一部电影看。"

永超有许多许多我不知道的秘密。我也没有开始把心事向永超倾诉。我们两人才刚刚有点头绪,人家却说我俩已经同居。

我有比看电影更好的事要做。

有朝一日利璧迦回来,她所看见的我,一定要比从前更好更光鲜。

她渐渐淡出,我却不能忘记她。那个影子将如胎记一般,永远存在。

就在当日下午,我物色到一层宽大的公寓,在木球场对面,最令我满意的是,室内无须作任何装修,我只要墙壁打地蜡已经可以搬进去。

我们从前那层房子,光是拆装修便花了十天。

利璧迦不停的问;"为什么前任业主要同关云长一起住?"

这种问题实难回答。

在那个时候,我们尚有对白。

又在这之前,我们会得在台风之夜,开车去夜总会跳舞。整个地方只我们一桌客人,整个舞池只我们两个,我们跳探戈,沉醉在自己营造的气氛中,乐队敬佩我们的精神,落力演奏,我们舞得飞起来,又喝了一点酒,欢笑不停,脚步要脱空而去……

以往再遇到合拍的女子,也不会做同一件事,对过往的感情,我要表示尊敬。

我随即联络装修公司来开工。

一切从头开始,说不定今夜我还要面对情敌。

利璧迦已经找到小胡子男友(他是什么人,艺术家?),我对永超连一成把握也没有。

天色渐渐留下来,可怖的黄昏寂寞袭来,我举目无亲,十分孤清。

我忍不住,无礼也好,今早是约好了的;我上去按铃。

屋内吵嘈声很重,电视哗哗叫,也许她有客,也许她只想制造一点声浪以慰寂寥。

我按了许久门铃,才见她来开门。

"至美,"她说:"我们十分钟后下来。"

我本能的探头张望,什么也看不见。

"他在洗澡。"她好像知道我在找谁。

我惊至面红耳赤,唯唯诺诺退至楼下。

洗澡。为什么不可以?马利安就在我处洗过澡。

这人是她的熟朋友,毫无疑问。

洗澡。

他刚到吧。

这种天气,开始潮湿,能够洗一个澡,自然舒畅不过,看样子他是打算在家小住的了。

欧阳没想到吧,与永超同居的人,不是我。

有人咚咚的敲门,奇怪,铃坏了吗?

我站起来去开门。

只见一个小男孩子,约三四岁模样,穿运动衣,一双高统子球鞋,正举着腿在踢门。

他气鼓鼓的小面孔像只水晶梨,可爱得不像话。

我蹲下问他:"你找谁?你是哪家的孩子?妈妈呢?"

旁边有人说;"妈妈在这里。"

我一抬眼,是永超。

呵,这么说,这孩子便是欧阳口中的明明。

一时间发生太多事,我来不及装出惊讶的样子,便口吐真言,"咦,他比照片中更神气。"

永超一怔。

我连忙对她说:"请进来。"又对小男孩一鞠躬。

那男孩像小铅兵似的笔直操进了客厅,靴子咯咯响,我为之心折。

他头发在洗澡后还来不及吹干,分着发路,梳西式头,自己看到沙发便爬上去坐下,瞪着我。

我耸耸肩,问他:"我有冰淇淋,你要吃什么冰淇淋?"

他看看他母亲,有点犹疑。

"要不要到冰箱来看看?"我虚心地请教他。

他想很久,同他母亲咬耳朵,永超说:"他等一会儿才要。"

我觉得他太有趣太可爱,把身子趋向前去,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一点。

他觉得难为情了,忽然扑进他母亲的怀抱去,伏在那里不动。

永超微笑问:"怎么样?"我竖起拇指,"了不起"赞美是衷心的。

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人们急着要孩子,真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动物。

我想我的心意在脸上露出来,很渴望小孩对我也表示亲密。

永超看在眼内,有点意外。

其实我一直喜欢孩子,不过生他们出来,又是另外一件事。今日却犹疑了,一定是值得的吧,否则精刮的大人怎么肯作出牺牲?

永超一只手搭在儿子的小肩膀上,此刻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可爱的小母亲,同头戴钢盔,在厂中发号施令的她判若两人。

女人真值得羡慕,一生可以串演这么多角色。

小孩隔数分钟愉偷看我一眼,双眼圆滚滚,乌珠特别大,桂圆核一般,亮得如蒙着层泪液,这种眼睛,像是可以看穿成年人龌龊的脑筋,我觉得羞愧。

有他在我与永超当中,我们的距离又加深。

我问:"他就是你说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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